黄昏时分,夕阳斜照笔架山。
庞山长坐在藤椅上,轻轻抚摸着一只通体油黑、脖颈金黄、翅尖点缀一抹醒目白斑的鹩哥。
“你好,你好……”
可惜都是他的声音,那鸟儿却始终不开口……
“你说个话噻,说了就有小米吃哦。”
“它听不懂的,山长……”周山长已经在旁边等了半天,实在绷不住了。
“呵呵,我知道。”庞山长笑容可掬道:“我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急切。”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山长赶紧将鸟笼子端来,帮他把那鹩哥放回去。
“老夫几十年来,养过好多鹩哥,每一次都恨不得它早点开口。”胖山长将手中的小米,小心放回盅里,连粘在指缝的都摘干净。
“可是我发现,这种事儿好像欲速则不达,你越是着急,它越是不开口。你越是放松下来,慢慢来,哎,忽然哪天他就开了口。”
“山长这是在教我,要对学生保持耐心,不要太操切吗?”周山长忙一脸受教道。
“呵呵,我说的是养鸟。”庞山长笑问道:“有什么事?”
“回山长,中斋开学考阅卷完毕。”周山长忙恭声轻声道:“山长要不要看几份佳作。”
“眼花的厉害,不看了。”胖山长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道:“给我念念第一吧。”
“是……”周山长便从左袖中,摸出一摞考卷,清清嗓子念道:“天序煌煌,若日月昭昭不可紊;臣节穆穆,似圭臬赫赫焉能逾……”
“盖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华渚虹流,乃诞圣君。故尧咨四岳,询于草野;舜陟帝位,格于皇天……”
“皋陶谟明,夔龙弼亮,皆竭股肱之力;召公甘棠,仲山甫柔嘉,咸尽匡辅之忠……”
庞山长耐着性子听完,不禁苦笑道:“这是小白的作文?”
“山长敏睿。”周山长点头道:“这正是白云山所做。”
“这有什么敏睿的。”庞山长失笑道:“一听就能让老夫回到在翰林院的日子,也只有小白的文章了。”
“白云山一句一典,章词华丽,确实才华横溢……”周山长忙笑道。
“你说的也对,但现在不是四十年前了。”庞山长叹气道:“现在执掌文坛的年轻一辈,可不喜欢这套,他们要的是秦汉文章那股质朴刚健、雄浑大气。孩子们来读书是为了什么?我们不能害了他。”
“是。”周山长点头道:“那学生回头跟他聊聊。”
说着苦笑一声道:“其实他这还收敛了呢……”
“还不够。”庞山长摇摇头道:“告诉他,要继续大刀阔斧删繁就简。其实凝练简洁、微言大义的文字,需要更高的水准。否则自古以来的文章大家,也不会大都‘意则期多,字则唯少’!”
“是,学生记住了。”周山长忙应声道:“那这次就给他降一降吧。”
“不急,阅卷要致公,对还脆弱的孩子们更是如此。若是其它文章还不如他,就没道理给他降了。”庞山长摇摇头。
“是。”周山长便又念了排名靠前的几份卷子。
庞山长听完苦笑道:“你们还算公允……”
“是,这几个孩子现在就可以去考秀才了,但白云山说不定都可以考举人了。”周山长道:“实在是如锥在囊啊!”
“呵呵呵……”庞山长望着满天的红霞,笑而不语。
这就是教育的格局问题了,因为鹤山书院的学生都是要考秀才的,所以周山长和众先生对学生的要求就是能考秀才。只要每科能考中足够的秀才就满足了……
但庞山长可不这样想,秀才是州内的竞争,就算都是鹤山书院培养出来的,对泸州也没有任何加成。
一定要培养出举人,乃至进士,才能对家乡有贡献,才能延续泸州文教昌盛的美名啊!
想到这庞山长不禁汗颜,也不知道这些年泸州的文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一直繁荣昌盛,成化年间更是中了十一位进士!几乎每一科都不落空……
那种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可一转眼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弘治朝至今竟只中了一根独苗苗,这一科要是再不中,就要二十年只出一个进士了,别说跟川省各府比了,都要被隔壁的叙州远远甩下了,哪还好意思说自己文教昌盛啊?
老翰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然也不会致仕多年又出山任教,就是为了替家乡保住文教这块招牌!可是几年下来,他无奈地发现,人才可以批量培养,但顶尖的天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韩昌黎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的切身体会却正好相反。择英才而育之,这话不假,但前提是你得能择到天才啊!
以他观之,泸州这些年最拿得出手的,依然还是那屡试不第的朱琉……
想到朱琉,庞山长又想到他推荐的两个孩子。在信里朱琉可是不乏溢美之词。尤其对那个苏录,直接以‘骐骥’称之……
说实话,对朱琉从山里选来的良驹,他是有些期许的,但周山长念了几份都没有此人,看来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这让庞山长有些失望。
但他还是问了一嘴:“新来的那两个孩子考得怎么样,能留下来吗?”
“能。”周山长小声道,希望山长就此打住。
“有多能?”庞山长却偏偏追问道。
“很能。”周山长声音越发微弱道:“学生准备把他们调到诚心斋去。”
“哦?”庞山长略略提高了声调,他虽然清贵了一辈子,可也见惯了官场的勾心斗角,一眼就看穿周山长的小算盘道:“莫非他俩出类拔萃?”
“……”周山长低头道:“是。”
“拿来我看看。”庞山长伸出手来,周山长只好从右边袖子里抽出了两份答卷,双手奉上,面皮微微发烫。
周山长又从几上拿起叆叇,庞山长接过来架在鼻梁上,阅读起朱子和那一份,不禁眼前一亮!
他便颤巍巍念诵起来:“龙章不可私授,凤玺焉能妄受!”
“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君臣之位,本乎乾坤!尧舜传贤,必待天与人归;汤武革命,亦惟顺天应民。私相授受,违天生之则,乱君臣之纲……”
一口气念完,老头累得够呛,却欣喜万分道:“好好好!这才是老夫一直要找的绝好佳作啊!”
“山长还没看另一份呢……”周山长赶紧补救道:“我等认为,那苏录的文章还要更胜一筹。”
“哦?”老山长便翻到另一张卷子,才看了两段,便感觉多年的眼翳都清爽多了!
他又忍不住要朗诵了。苏录的文章偷师曲调,富有韵律,让人很难不读出声。
“扶老夫起来。”庞山长坐着读还不过瘾,还要站着念。“如此奔腾磅礴之文,坐着读会岔气的!”
周山长赶紧扶起老翰林,庞山长老迈却咬字清晰的声音便响彻鹤山堂:
“为政在正名,名正则事成。君代天理民,臣辅君成治,非德不居其位,非义不任其职!”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哙授非以礼,之以利相谋,上下交争,国何以立?宗庙隳、社稷墟,非天亡之,实自亡也!后之君子,守君臣大分,循天下正道,邦本自固!”
“妙妙妙!”读完之后山长彷佛年轻了十岁,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哈哈大笑道:
“我说泸州文脉为何不兴。非不兴也,将有大发作于后哉!”
“山长的评价这么高?”听老山长拔高到这种程度,周山长吃惊道:“这苏录的文章固然酣畅淋漓,令人耳目一新,还远不至于领一州风骚啊……”
“文章就像马驹,要看骨相的!韩昌黎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此气即骨相也;柳子厚云‘本深而末茂’,此‘本’即筋骨也!观亚圣之文,气若长虹,筋骨雄健,故虽不事雕琢,而千秋奉为圭臬!”老山长眼也不花了,气也不虚了,兴致勃勃地长篇大论道:
“是以善为文者,必先立其骨:明义理、正格律、贯气脉,此根本也!根本既固,而后润色辞章,不过水磨功夫。譬如良驹生而神骏,加以刍秣雕鞍,自然一日千里;若孱骨病骀,虽饲以豆麦,饰以金羁,终难负重致远!”
老翰林都好几年没这样亢奋了,说完一屁股坐回藤椅上,累得呼哧呼哧,还不忘问道:“这两个孩子的文章都优于白云山啊,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
“这……”周山长早已想好了说辞,赶忙道:“因为别人是开学考,他们是入学考,虽然是一起考的,但是两码事啊。”
“你呀……”庞山长笑笑,没有多做评论,只是淡淡道:“放心吧,此次春闱,德嘉必能高中。”
虽然庞山长没有指责他一个字,周勤却脸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老翰林点到了他的心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