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月廿八。
马铎马大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这恐怕是他到任福州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没有女鬼哭嚎,没有惨白鬼手,只有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和……嗯?怎么好像有海浪声?
他猛地坐起,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学使署书房的美人榻上,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昨晚不是梦,那位叫赵清真的仙长是真神仙!女鬼也是真被超度了!
他心情大好,甚至哼起了小调,揣着那支锈迹斑斑的金簪,打算去找福州城里最好的金银匠好好修复供奉起来。至于仙长临走前提到的什么“东南水煞”、“乌龙江祸端”……马大人决定选择性失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他一个管教育的提学佥事,难道还要去降妖除魔不成?
然而,老天爷似乎就爱跟马铎开玩笑。
他刚迈出衙门大门,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街上人流如织,却个个行色匆匆,面带忧色,许多摊贩甚至都没出摊。不少百姓拖家带口,背着包袱,似乎要往城外去。
“这是怎么了?鞑子打过来了?”马铎拉住一个慌里慌张跑过的老汉问道。
老汉一看是官老爷,连忙行礼:“哎呦,大人您还不知道?乌龙江……乌龙江又闹妖怪了!比往年都凶!渡船翻了好几条,淹死了不少人!都说江里的石龟精发怒了,要水淹福州城呢!大家这不是赶紧逃难去嘛!”
马铎心里“咯噔”一下。仙长说的……居然是真的?!
他强作镇定:“荒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的妖怪!定是尔等以讹传讹!”
老汉急道:“大人!千真万确啊!昨天下午开始,江上就无风起浪,黑云压顶!有胆大的船夫看见,江心漩涡里有个比房子还大的黑影,像是个大乌龟,还会发光哩!张屠夫他小舅子的连襟就在渡口当差,亲眼看见一道浪把一条渡船拍成了碎片!惨呐!”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锣声由远及近,几个衙役边跑边喊:“府尊大人有令!所有青壮即刻上江堤抢险加固!妇孺老弱暂避城内高处!不得慌乱!违令者抓!”
街面顿时更乱了。
马铎头皮发麻,下意识就想缩回衙门里关门避祸。但转念一想,自己好歹是个四品官,遇事就躲,实在有失体统。再说,万一福州城真被淹了,他这学使署也跑不了啊!
“赵师爷!赵师爷!”他急忙喊道。
赵师爷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大人,有何吩咐?”
“快!备轿!去知府衙门!”马铎决定先去打听打听情况。实在不行……是不是得写个遗折什么的?
福州知府衙门此刻已是乱成一锅粥。知府周大人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此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见到马铎进来,如同见了亲人(或者说,见了能一起背锅的人)。
“马大人!你来得正好!哎呀呀,出大事了!乌龙江石龟精作祟,水患骤起,民心惶惶!这、这可如何是好!”周知府抓着马铎的袖子,汗如雨下。
马铎小心翼翼地问:“府尊大人,此事……是否已奏报朝廷?可否请巡抚衙门调兵……”
“调兵?调兵打王八吗?”周知府都快哭了,“奏报?怎么奏?说福州府闹乌龟精,请朝廷派天师来?你我这顶乌纱还要不要了?”
旁边一个师爷低声道:“大人,其实……民间倒是有个说法。说这石龟精每甲子一发怒,需得有道高僧或法师做法安抚,或……或以童男童女祭祀……”他说到最后,声音细若蚊蚋。
“胡说八道!”周知府和马铎同时喝道。周知府是怕担责任,马铎则是纯粹觉得这主意太缺德。
“那……那该如何是好?”周知府没了主意。
这时,又一个衙役飞奔来报:“大人!不好了!江堤快顶不住了!浪头越来越高,还、还他娘的会拐弯!专门冲我们垒沙袋的地方!”
马铎听得心惊肉跳,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想起赵清真仙长昨夜所言“东南水煞”,又想起仙长那神鬼莫测的手段,脱口而出:“府尊大人!下官或认识一位高人,或许能解此危局!”
周知府眼睛一亮,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哦?是何方高人?现在何处?”
“是位游方道长,道号赵清真。昨夜……呃,下官有幸得见,确有神通。他昨夜离去时,曾言欲往乌龙江方向而去,想必正是为此事而去!”马铎赶紧把知道的都说了。
周知府大喜:“哎呀!马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快!快派人去请!不!本官亲自去请!”
于是,一队仪仗慌乱地簇拥着周知府和马铎的轿子,浩浩荡荡又跌跌撞撞地赶往乌龙江方向。沿途只见江水汹涌,浊浪滔天,远远就能听到如雷般的波涛声和民夫的号子声、哭喊声。
等他们赶到江边时,更是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只见平日里宽阔平缓的乌龙江,此刻如同沸腾的巨锅!黑色的江水咆哮着,掀起数丈高的巨浪,疯狂拍打着脆弱的堤岸。天空中乌云密布,电蛇乱窜,却偏偏不下雨,气氛诡异至极。江心处,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仿佛真有一个黝黑的、如同小岛般的巨大背甲时隐时现!
成千上万的民夫和兵丁正在官员们的指挥下拼命加固堤坝,但往往一个巨浪打来,刚垒好的沙袋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少人被卷走,惨叫声不绝于耳。
“仙长!赵仙长!你在哪里啊!”周知府也顾不得官威了,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却瞬间被风浪吞没。
马铎也心急如焚,四处张望,却哪里找得到赵清真那飘逸的青衫身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江心那巨大漩涡猛地加速旋转,一道比之前所有浪头都高的黑色水墙,如同城墙般轰然立起,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直扑堤岸而来!水墙之中,仿佛有无数狰狞的水鬼在尖啸!
“完了!”所有人都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周知府腿一软,瘫倒在地。马铎则下意识抱住了旁边一根旗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上啊!臣叫马铎!是您亲口赐的名!您得记得给我追封啊!”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影如同流星般从远处山崖上疾射而下,稳稳落在堤岸最前方,直面那滔天巨浪!
正是赵清真!
只见他青衫猎猎,面对排山倒海般的巨浪,神色依旧从容,甚至还有闲工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带。
“呔!那老乌龟!睡醒了就撒泼,还有没有点公德心了?”赵清真笑骂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扰人清梦,毁人家园,吓坏小朋友怎么办?”
那滔天巨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激怒了,轰鸣着加速压下!
岸上众人看得心胆俱裂!
却见赵清真不慌不忙,并指如剑,在空中虚划。指尖过处,留下道道金色流光,瞬间形成一个复杂玄奥的符箓!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定!”
他一声清叱,那金色符箓猛地放大,如同一面巨大的金色光盾,挡在堤岸之前!
“轰!!!”
黑色水墙狠狠砸在金色光盾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
然而,那看似薄弱的金色光盾却岿然不动!任由巨浪如何冲击,自巍然屹立!无数水花溅射开来,如同下了一场暴雨,却无一滴能越过光盾落到岸上。
岸上死里逃生的人们都看傻了,目瞪口呆。
周知府猛地爬起来,激动得浑身发抖:“神、神仙!真是活神仙啊!”
马铎也松开了旗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江水还是冷汗),喃喃道:“仙长……威武!”
江心漩涡中的黑影似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全力一击居然被这么轻易挡下。它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咆哮,搅动得江水更加沸腾。
赵清真挡下巨浪,却微微蹙眉:“好家伙,怨气不小啊。看来不是简单睡醒了撒癔症。”
他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沿着堤岸疾行,避开几道从江中射来的水箭,同时朗声道:“府尊大人!马大人!劳烦准备三牲祭礼,要上好的!再找些嗓门大的老汉,到江边唱几段本地安抚水神的渔歌号子!”
周知府和马铎如梦初醒,连忙嘶哑着嗓子下令:“快!快按仙长说的办!要上好的三牲!找会唱号子的老汉!快啊!”
官府机器一旦开动,效率倒是极高。很快,猪头、羊头、牛头就被摆上了临时搭起的祭台。几个被找来的老渔夫战战兢兢地站在江边,扯着嗓子唱起了苍凉古老的乌龙江渔歌。
说也奇怪,那苍凉的歌声一起,江中的风浪似乎真的稍稍平息了一些,那巨大的黑影也不再那么躁动。
赵清真点点头:“嗯,礼数到了,先礼后兵。现在该问问这老乌龟到底闹哪样了。”
他纵身一跃,竟如蜻蜓点水般,踩着汹涌的波浪,几个起落就逼近了江心漩涡!
岸上众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简直是神仙下凡!
赵清真立于波涛之上,归尘剑并未出鞘,只是提在手中。他对着漩涡中心喝道:“兀那石龟!贫道赵清真!你既已通灵,当知天道!为何无故兴风作浪,荼毒生灵?有何冤屈,不妨道来!若再冥顽不灵,休怪贫道剑下无情!”
漩涡中沉默了片刻,随即一个沉闷、苍老、又带着浓浓怨气的声音,如同滚雷般从水底传出:
“哼!小道士!休要多管闲事!不是尔等凡人先欺辱于吾?竟敢用污秽丝绦捆缚吾之元神!此等奇耻大辱,焉能不报?!”
赵清真一愣:“丝绦?什么丝绦?”他掐指一算,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六十年前,龙虎山张天师路过此地,见你灵气外泄恐酿灾祸,用以约束你的那道‘缚灵绦’?”
“正!是!”石龟精怒吼道,声浪激起千层浪,“那牛鼻子老道!仗着几分道行,欺吾太甚!将吾镇压于此一甲子!今日禁制稍松,吾定要水淹福州,以消吾恨!”
赵清真听得哭笑不得:“我说老乌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张天师那是为你好,也是为两岸百姓好!你当时灵气失控,差点引发地震,天师只是约束你,又没伤你性命。你倒好,不思收敛修为,反而积怨报复?你这心眼比针眼还小啊!”
“放屁!”石龟精破口大骂(如果乌龟能骂人的话),“被捆的不是你!你试试被一根破带子捆六十年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今日别说你个小道士,就是张老道亲至,吾也要与他分个高下!”
赵清真叹了口气:“唉,所以说,‘执着之者,不明道德’。你这老龟,修行千年,却连这点嗔念都放不下,难怪道行寸进。既然好言相劝你不听……”
他手腕一翻,归尘剑铿然出鞘!
剑身暗金,剑锋薄如蝉翼,在昏暗的天光下流淌着奇异的光泽,剑脊上玄奥的雷纹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有电光闪烁。剑格处七颗异色宝石按北斗方位排列,熠熠生辉。
一股凌厉无匹、却又中正平和的剑意瞬间笼罩了整个江面,连汹涌的波涛都为之一滞!
“……那就只好活动活动筋骨了。”赵清真挽了个剑花,笑眯眯地说,“正好拿你试试贫道新悟的‘北斗削龟壳剑法’。”
那石龟精显然感受到了归尘剑上蕴含的可怕力量,又惊又怒:“小辈安敢欺吾!”
它猛地催动妖力,江心漩涡骤然扩大,无数由江水组成的、狰狞可怖的水鬼夜叉,嘶吼着扑向赵清真!同时,两道巨大的、由淤泥和水草凝聚而成的触手,如同巨蟒般从左右夹击!
岸上众人看得惊呼连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马铎更是死死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仙长小心啊!”
赵清真却不闪不避,长笑一声:“来得好!”
归尘剑光华大盛,他身形如游龙,剑光如匹练!只见暗金色的剑光在场中纵横交错,那些扑来的水鬼夜叉一触即溃,重新化为江水。那两条巨大的淤泥触手,更是被剑光轻易绞碎!
“只有这点本事吗?老乌龟?那你这甲子真是睡过头了!”赵清真一边打还一边调侃。
石龟精被彻底激怒,咆哮道:“小辈找死!”
它那巨大的本体猛地从漩涡中抬起一部分!那果真是一个庞大无比的石头龟壳,上面布满了青苔和水草,却闪烁着诡异的土黄色光芒!一股沉重如山岳般的妖力压向赵清真!
“哟,终于舍得露头了?”赵清真眼睛一亮,“看剑!”
他剑诀一引,归尘剑上北斗七星宝石依次亮起!天空中,对应的北斗七星竟也在白日显现出淡淡星辉!
“北斗敕令!天雷召来!”
赵清真一声大喝,剑尖直指苍穹!
咔嚓——!!!
一道粗如儿臂的银色天雷,撕裂乌云,如同九天雷神的怒火,精准无比地劈在了那刚刚露头的石龟背甲之上!
“嗷呜!!!”
石龟精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被劈得浑身电光乱窜,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差点被重新砸回江底!背甲上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它彻底怕了!这道士不仅能召天雷,还能引动星辰之力!这根本不是它能抗衡的!
“仙长饶命!仙长饶命啊!”石龟精瞬间怂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是小龟错了!小龟再也不敢了!求仙长收了神通吧!”
赵清真悬浮于空,衣袂飘飘,归尘剑斜指下方,雷光在剑尖吞吐不定,宛如雷神降世。他慢悠悠地问:“哦?现在知道错了?不水淹福州了?不找张天师报仇了?”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石龟精把脑袋缩在壳里(虽然本来也看不太见),声音发颤,“小龟愿受仙长管教!只求仙长饶小龟一命!”
岸上众人见方才还凶威滔天的石龟精此刻竟如此卑躬屈膝,无不目瞪口呆,对赵清真的敬畏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周知府激动得老脸通红:“降住了!降住了!仙长威武!快!快记下来!本官要上表为仙长请功!”
马铎则喃喃道:“原来……仙长昨晚对我那真是客气到家了啊……”
赵清真沉吟片刻,道:“念你修行不易,亦是事出有因,贫道便饶你此次。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守护乌龙江两岸百年,保风调雨顺,航道平安,将功折罪!你可能做到?”
“能能能!小龟一定做到!多谢仙长不杀之恩!”石龟精忙不迭地答应。
“至于张天师那道缚灵绦……”赵清真想了想,“此物于你已成心魔,贫道便替你解了罢!”
他剑尖再次一点,一道细微却锋锐无匹的剑气射入漩涡深处。只听“嘣”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石龟精浑身一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妖力运转顿时顺畅了许多,却又被赵清真的天雷之力所震慑,不敢有丝毫异动,反而更加恭敬:“多谢仙长!”
赵清真点点头,归剑入鞘,飘然落回岸上。
随着石龟精收敛妖力,江上风浪迅速平息,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落江面,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岸上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叩谢仙长救命之恩。
周知府和马铎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赵清真,感激涕零,语无伦次。
“仙长真乃福州再生父母!” “仙长请务必随下官回府,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赵清真却摆摆手,目光望向福州城方向,眉头微蹙:“府尊大人,马大人,此事虽了,然贫道观福州城内,似仍有阴晦之气萦绕,恐非仅石龟作乱一事。尤其是……水边。”
马铎心里又是一咯噔:“仙长,您是说……”
赵清真点点头:“恐有水鬼作祟,寻替身之事。而且,似乎还与城中某位贵人有关。”
周知府和马铎面面相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马铎更是暗自叫苦:这福州府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怎么妖魔鬼怪没完没了啊!还能不能让人安心搞教育了!
赵清真看着两人苦瓜般的脸色,不由莞尔:“二位大人不必过于忧虑。贫道既已插手,便会管到底。且随贫道回城,看看究竟是何方水鬼,如此不长眼,专挑贵人下手。”
说罢,他青衫一拂,率先向福州城走去。
周知府和马铎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如同跟着老母鸡的小鸡崽。
身后,乌龙江波光粼粼,一片平静。只有江心深处,那只挨了雷劈的老乌龟,正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背甲上的裂纹,心里默默发誓:以后睡觉一定盖严实点,再也不敢随便踢被子了……哦不,是再也不敢随便发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