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的气氛慢慢升温。
东北的酒风,果然名不虚传。
一重的几位领导,都是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身上带着浓厚的工人阶级本色,热情,豪爽,也实在。
这种实在,就体现在酒杯里。
刘清明自认酒量不错,在清江官场上也是“酒精考验”的老干部,但今天还是有些顶不住。
一杯接一杯的白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
他毕竟年轻,又是从发改委下来的实权干部,一重的领导们既想表达尊重,也想摸摸他的底。
敬酒,成了最好的方式。
“刘处长,年轻有为,我们一重未来的发展,可就指望您在部里多美言几句了!”
“来,我敬刘处长一杯!”
刘清明端起酒杯,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在叫苦。
再这么喝下去,今天非得交代在这儿。
就在又一位副总端着酒杯走过来时,旁边的汪应权突然站了起来。
他笑着拦在那位副总面前。
“老张,差不多行了啊。”
“刘处长明天还有重要的调研任务,你们这是要把我们发改委的领导灌倒,耽误了正事,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
汪应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他级别高,又是机械总公司的副总,说话有分量。
那位张副总讪讪一笑。
“汪总说的是,是我们考虑不周。”
汪应权顺势接过话头,“刘处长年轻,工作认真,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得爱护嘛。这样,这杯酒,我替刘处长喝了。”
说着,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和张副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有了汪应权出面,场面顿时缓和下来。
其他人也不好再强行灌酒。
刘清明借口去洗手间,离了席。
一进卫生间,他就扶着洗手台,哇哇吐了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喝下去的酒和菜,吐了个干干净净。
冰凉的水冲在脸上,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镜子里的人,面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
身后传来脚步声。
汪应权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漱漱口吧。”
刘清明接过来,没有立刻喝,而是拧开盖子,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
“谢谢。”他吐出一口浊气。
“你这酒量还得练啊。”汪应权靠在墙上,“下来搞调研,尤其是在北方,这都是基本功。”
刘清明直起身,用纸巾擦了擦脸。
“天天这么喝,工作还怎么干?”
“没办法,这就是现实。”汪应权摊了摊手,“你可以不喝,也可以甩脸子。他们奈何不了你,但你的工作也别想顺利开展。你能怎么办?”
刘清明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然今天也不会喝成这样。
汪应权看着他,忽然说道:“当初知道你只有二十四岁,我们都以为你只是个冲动的毛头小子,凭着一张脸,才让苏家那丫头动了心。”
“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
刘清明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
“你现在也没对到哪里去。”
汪应权笑了笑,“对不对,结果出来之前,谁又说得准呢?”
刘清明也笑了,只是那笑意有些冷。
“我猜,你们汪家,恐怕还没死心吧。”
“是不是还打着去母留子的主意?”
汪应权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他眼神一滞,显然没料到刘清明会说得如此直白,如此尖锐。
“怎么可能。”他勉强挤出一句话,“我和明远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我怎么会做那种自绝后路的事情。”
刘清明向前一步,逼近他。
眼睛因为酒意红通通地。
一米八的身高,带着一股刚从酒场上下来,尚未完全消散的悍勇之气。
他盯着汪应权的眼睛。
“最好是这样。”
“汪明远是我的朋友,林雪是我大嫂。”
“下次你们再想动她之前,最好把我也算进去。”
“别忘了,汪明远和你们血脉相连,我没有。”
这句话。
太重了。
他已经一再放低姿态,可刘清明这番话,几乎已经撕破了双方的那层纸,直言相告。
汪应权的脸色阵阵发白,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卫生间里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刘清明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毫不退让。
过了许久,汪应权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记住了。”
“我不会那么做,也不会让其他人那么做。”
刘清明这才收回了那股逼人的气势。
“好,记住你今天的话。”
气氛缓和下来,汪应权主动开口:“那现在,我们能聊聊了吗?”
“行。”刘清明点点头,“找个地方坐坐,我也正好醒醒酒。”
汪应权出面,很快就从一重的办公室要来了一个单独的小会议室。
一位文静的女工作人员给两人送来了热茶和醒酒汤。
刘清明端起醒酒汤喝了几口,酸甜的味道让他的胃舒服了不少,脑子也彻底清醒过来。
刚才在卫生间那番毫不客气的敲打,多少有些酒意上头,借着酒劲,把话说绝,效果反而更好。
他知道,汪应权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当场翻脸。
“好点了吗?”汪应权在他对面坐下,关切地问。
刘清明点点头。
他放下杯子,直接切入正题:“一重,从部企到央企,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应权组织了一下语言。
“你知道一重的由来吗?”
刘清明说:“156工程中的重点项目之一,华夏重工业的摇篮,主要产品是各类重型装备,比如三万吨水压机。”
“这些是公开资料,你能查到不奇怪。”汪应权沉声道,“它的地位,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国宝。”
刘清明神色一肃,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
“一重当年对标的,是苏联的乌拉尔重型机械联合体。那是一个真正的工业巨无霸,当年的领导人去苏联参观后,深受震撼,下定决心,我们也要有自己的‘乌拉尔’。”
“这就是一重的由来。它不是一家普通的企业,它是华夏的工业母企!”
刘清明大概明白了。
这样的企业,承载着几代人的梦想和国家的战略需求,国资委将其直接纳入监管,是情理之中。
它是不可能,也绝不允许破产的。
“恕我直言,”刘清明说,“既然如此,国家更应该把它推向市场,让它在竞争中成长。一味地护着,只会增长它的惰性,消磨它的锐气。”
汪应权露出一丝赞许。
“如果发改委也是你这个意见,或许,我们机械总公司还能争一争。”
“你也是这个意见?”刘清明问。
“当然。”汪应权毫不犹豫,“不然我下来干什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
“你知道一重现在正在攻关什么项目吗?”
刘清明摇了摇头。
“核反应堆的关键核心部件。”
四个字,让刘清明恍然大悟。
目前,正是华夏核电技术从引进、吸收到自主国产化的关键时期。
一重这样的“国宝”级企业,承担这样的重任,理所应当。
“我比你早来两天,做了一些调研。”汪应权继续说道,“我的结论是,就算国资委直接监管,如果不进行根本性的改革,一重的亏损也是迟早的事。”
“国企的通病,它一样不落。人员臃肿,不必要的负担太重,效率低下,市场反应迟钝。”
“在国家兜底的保护伞下,他们的改革只会更加滞后,最终可能会错过产业升级的最好时机。”
“我们机械总公司,不是想和国资委争夺它的主导权,而是真心希望,这样一家承载着历史荣光的企业,能够抓住当前的好时机,真正成长为世界一流。”
汪应权说得情真意切。
但刘清明只是流露出一个不怎么相信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汪应权有些急了,“我下来也是要政绩的啊!一重搞好了,我的履历上也是光彩的一笔!”
“那我信了。”刘清明点点头,话锋一转,“但我还是不太懂。国院既然决定将一重划归国资委监管,这基本就是定局了,你们机械总公司挡不住的。”
汪应权点点头,“你看得很透。这事,确实挡不住。我下来,也不是为了影响国院的决定。”
不是为了影响决定?
那他是为了什么?
刘清明的酒已经彻底醒了,大脑飞速运转。
汪应权背着处分,在机械总公司排名靠后,前途黯淡。
他主动要求来一重调研。
他对一重的改革思路了如指掌,甚至比一重自己的领导看得还透。
他急于做出政绩。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刘清明脑中形成。
他看着汪应权,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你不是为了影响决定。”
“你是想来当一重的老总?”
话音落下,汪应权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晃,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刘清明,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个想法,他藏在心里最深处,连对他最支持的苏玉成都没有透露过。
这小子,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居然就凭着自己的只言片语,准确地猜到了心中所想!
汪应权敢说,就算是自己那个天才老二汪明远,也未必能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
刘清明微微一笑,靠回沙发里。
“这有什么难猜的。”
“你在机械总公司的排名靠后,又是背着处分下来的,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釜底抽薪。”
“跳出总公司,找一个好地方,是最好的选择。”
“去地方上,盘根错节,关系复杂,未必能快速做出成绩。”
“而一个有分量、马上要成为国资委直管的央企,地位够高,前景够好。这家企业又积重难返,给了你大刀阔斧改革的空间。一旦搞出成绩,立刻就能被最高层看到。”
“这是最快的捷径,不是吗?”
汪应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灿输给你,真的一点都不冤。”
刘清明撇了撇嘴。
“那个傻逼,也配当我的对手?汪明远还差不多。”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但汪应权却无力反驳。
“不错。”他坦然承认,“我确实有这个心思,所以才主动向总公司领导要求,下来看看情况。”
刘清明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那么,你找我,又一直伏低做小,是希望我在给发改委的报告里,提到你?帮你加重砝码?”
汪应权点点头。
“我对一重的改革,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你先听一听,看看有没有道理。再决定,要不要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呢?”刘清明反问。
“因为我们可以互惠互利。”汪应权立刻说道,“你刚才也说了,只论工作关系。你应该知道,机械总公司的前身是一机部,虽然改制了,但在整个国内的装备制造行业,影响力还是巨大的。”
“你主抓工业制造,难道不想在这个领域,有一个合适的盟友吗?”
刘清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
过了片刻,他才转过身。
“明天,我会先在厂区里自己转转,做个调研。”
“晚上,我再听听你的思路。”
“到时候,我再做决定。”
汪应权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