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柳浪的口无遮拦,陈逸已经习惯了。
训斥无用。
只有打一顿,方才能让他长长记性。
陈逸收回目光,看了看面前一位双手捧着碗的瘦弱少年,温和笑着说:
“端稳了。”
一勺子米汤,半汤半米倒入碗里。
少年飞快看了他一眼,压低身子,嗫嚅着嘴低说了声谢谢恩人,便小心的捧着碗走开。
旁边的萧婉儿同样如此,眼眸低垂的给灾民们打着米汤。
她不忍细看,也看不清这些满是泥污、瘦脱相的灾民,耳朵里却能听到他们的道谢声。
有的低沉,有的清脆,有的和善,有的瓮声瓮气。
无一例外,那些声音大都虚弱绵软。
仅在喝了一口米汤后,他们发出的吸溜声才算有些生气。
萧婉儿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一双双希冀眼神,心里难免酸涩。
“妹夫,仅靠咱们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若是过几日家里粮食没了,他们……”
声音虽轻,陈逸听得清。
他侧头看向萧婉儿,大抵明白她的心情,略带笑意的说: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尽力就好。”
陈逸自也清楚仅凭萧家的粮食救济数万灾民,根本不可能。
也不现实。
便是其他世家大族一起出手救济,坐吃山空,一样杯水车薪。
唯有衙门出手,疏散安置灾民、粮食供给有方,才能彻底解决隐患。
萧婉儿臻首稍抬,迎着他的目光,苍白脸上的不忍消散一些,嘴角微扬。
一笑倾城。
“嗯,尽力就好。”
而在另外一边。
马良才则是带着袁柳儿、袁浩等人,给一些病重的灾民诊治。
搭手号脉,断阴阳,一并教导袁柳儿。
“这位伯伯,年老体衰,一路跌跌撞撞赶来,精血空耗,衰劳成疾……”
“大娘您歇着别动,您的腿上伤口过重,脓血侵袭而上,我先给您扎针……”
“还有……”
袁柳儿看得仔细,听得认真,默默记在心里,不觉间对几日来学习的伤寒论有所熟悉。
袁浩虽也听见了些内容,却是记不住、听不明白。
片刻后,他顿觉无趣,扫见不远处几名喝了米汤的少年,便凑了过去。
嘀嘀咕咕说着小话,多是你家哪儿的,你多大,叫什么名字。
袁浩嬉笑着说了自己的名字,便问起他们一路怎么过来的。
一位皮肤黝黑相对健壮些的少年,羡慕的看着他:
“大人们往哪儿走,我们就跟着,穿山、过河。”
“那你们吃什么?”
“开始的时候大家身上都有干粮,后来干粮吃完,就到处找吃的。”
“黑熊吃过没?”
“熊?”
“对,我爹他们打了一头黑熊,老大个儿,让很多人吃了顿饱饭。”
袁浩见他很是骄傲的拍着胸脯说话,好似是他猎来的黑熊般,便有些羡慕的看看左右:
“伯父好厉害啊?他在吗?”
对于普通老百姓,习武读书都是奢望,所以普通人中的强者便是他们的目标。
黝黑少年笑容一滞,神色伤感的偏过头说道:“没了。”
“那天大雨,我爹带着人上山打猎,撞见了山神爷爷发怒,被泥石埋了。”
袁浩刚想说声见谅,就见黝黑少年深吸一口气,接着说:
“我爹说人这辈子要站着活,哪怕再难再苦都要咬牙忍着。”
“我忍过来了,就要替我爹活下去。”
袁浩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半晌说了句“好样的”。
黝黑少年闻言悲伤之色尽去,“我也觉得我爹是好样的。”
“一路上他带着几个叔伯救了很多人……”
说着,几人熟络些,便一起做些小游戏。
很简单,扔铜板,猜正反。
输得人要背着获胜者走一圈。
没多久,死气沉沉的灾民中,便响起少年们的嬉闹笑声。
简单,纯粹。
袁柳儿侧头看了一眼,见袁浩玩闹开心,只面露微笑,继续跟着师父马良才义诊。
陈逸自也注意到这些,看了一眼,没什么发现,便就继续给灾民盛米汤。
忙忙碌碌。
午时过半,近五万灾民方才都喝上一碗米汤。
陈逸和萧婉儿稍作歇息,便拉着萧悬槊、刘四儿等人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两万石粮食,紧着点儿用,应能撑过10天。”
“不能这么算。”
“姑爷?”
陈逸指了指林庄东面官道,轻声说:“还有灾民正在赶来。”
眼下只是灾民赶来的第一天,后面不知还有多少。
保守估计,能撑过五天都算幸事。
萧婉儿看向他,“妹夫,你可有办法吗?”
“办法是有,将细粮全换成粗粮,可多撑五日,再加上……”
陈逸顿了顿,语气坚定几分,“都用粗粮吧。”
一石细粮,可换两石粗粮,能多坚持几日是几日。
等到……
陈逸目光掠过萧婉儿,落在林庄边上宅子外——门檐下的张大宝、柳浪、薛断云等人一直在朝这边张望。
也不知几家粮行有没有被蒙骗住。
想了想。
陈逸朝一旁的萧婉儿低声说了几句话,道:“我去那边瞧瞧。”
萧婉儿自是不担心他的安危,不过还是吩咐谢停云和沈画棠留心他所在。
陈逸听之任之,绕过人群,来到张大宝等人身前,拱手笑问:
“先前听回城的人说,你们手里有粮?”
“不知哪位管事?”
柳浪微一挑眉,正待开口,却见张大宝抢在他身前躬身行礼:
“小的见过轻舟先生。”
“您有事跟我说即可。”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朝陈逸挤眉弄眼,表明自己随时候着。
陈逸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这里人多眼杂,不妨找个僻静的地方?”
张大宝自无不可,挤开柳浪,请陈逸进入宅子。
柳浪瞧着两人关上木门,不免泛着嘀咕,“又不是萧家人,还上门来讨要粮食?”
“你们说是吧?”
薛断云讪笑着点点头,却是不敢开口说话,只敢用眼角扫着谢停云和沈画棠。
自从陈逸等人来到,他和张三虎、张四虎三人就如老鼠见了猫,一言不发。
实在是担心被他们两位师姐察觉,交代不过去。
柳浪瞧出他们的异样,撇嘴说:“有那么可怕?”
“要说可怕,还得是咱们老板。”
“那身……武道,忒是霸道,我连一招都接不下,那次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早死八百回了。”
说到这里,柳浪瞥见萧婉儿,仔细看了又看,蓦地笑了起来,压低声音说:
“你们说,老板是不是钟意那一位?”
薛断云三人看过去,想到了什么,脸上都露出些许暧昧之色。
不言而喻。
柳浪轻拍一巴掌,嘿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老板也是一样啊。”
“不然那……面对马匪那么危险的人,他怎敢只身独闯过去?”
“是了是了,等下回见到老板,我一准问他……”
你快别问了。
门内的张大宝听到他的声音,在心里摇摇头,柳大哥没救了。
前面说大人文弱就算了,还敢议论大人和萧家大小姐的事。
关键大人就在跟前……
陈逸自也听到了柳浪的话,脸上露出些笑容。
看来一顿打不太够。
然后陈逸便一边问张大宝贵姓,一边凭空写了几个字:[顺利吗?]
张大宝会意的点点头:[顺利。]
[林正弘今日便会收拢其他几家粮食,今夜子时之后,他们会想办法运出城,在西面二百里处交易。]
子时之后……
陈逸记下时辰,微微颔首:[林庄这边不用你们盯着了,林正弘那边的事情要紧。]
他既是跟着萧婉儿过来了,这里的粮食自然不会丢了。
何况薛断云等人还在。
待问清楚后,陈逸心中有了底儿,便跟张大宝聊了几句,走出宅子。
柳浪见两人出来,笑着拱手道:“轻舟先生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陈逸无视他,径直朝萧婉儿等人走去。
柳浪笑容一滞,反应过来后朝他的背影挥挥拳头。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沽名钓誉!”
“……”
张大宝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柳大哥,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多说多错,下场会很惨的。
柳浪不屑一顾,“他能奈我何?”
接着他话锋一转,“对了,他找来做什么,想要那些粮食?”
“是这样没错……”
“老板不发话,谁敢动?轻舟先生也不行!”
关键老板已经发话了啊。
张大宝摇了摇头,决定今晚之后跟柳浪保持距离,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陈逸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跟萧婉儿等人汇合。
“问过了,那边有粮食,只不知是府城哪一家。”
“不过看他们先前平价售卖粮食,想必那边主家也是位乐善好施之人。”
萧婉儿面露欣喜,“有多少粮食?”
“没详细说,一万石应该有的。”
事发突然,若不是陈逸反应快,连这一万石粮食都剩不下。
萧婉儿却是没有失望,反而盘算着说:“那便可再多支撑五日。”
“大概吧……”
几人商议完,便分头行动。
萧悬槊带着人和粮食去找临近的世家大族换粗粮。
其他人继续忙碌施粥。
一直到天光黯淡,陈逸等人乘坐马车往回赶。
路过济世药堂时,马良才带着袁柳儿、袁浩等人告别离开。
陈逸特意又看了看袁浩,见他毫无异样,便耐心得先跟着萧婉儿等人回返侯府。
袁柳儿看着马车走远,拉着袁浩跟在马良才身后,脑子里仍在回忆白日里学得那些治病救人的法子。
袁浩则时不时看向那辆挂着萧家旗帜的马车,面露羡慕:
“姐,侯府的人都是好人啊。”
也都是有大本事的人。
那位大小姐长得好看不说,心地还很善良,对待城外灾民总是温和。
那位二姑爷,也就是他姐的师公同样如此。
就像书本上说的那样,温文尔雅。
还有那些护卫,一个个身高马大,穿着铁甲、腰挂长刀,威风得很。
袁柳儿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师公他们是咱们的恩人,以后你见了他们记得别毛躁。”
“知道了,姐……”
没多会儿。
袁柳儿、袁浩两人在济世药堂用完晚饭,便辞别马良才,一路回返康乐巷。
这是一条靠近东城门的小巷子。
仅有不到一百户人家。
狭窄的巷道里,幽深昏暗,石板路上的坑坑洼洼,让袁柳儿、袁浩两人走得高一脚矮一脚。
一边走着,袁浩一边说着白天里的见闻。
“姐,他们好可怜。”
“从广垵县一路沿着赤水河而来,还不敢走官道,怕被衙门的人拦下,只能走山路、河路。”
“路上没有吃的,许多人跟野兽厮杀,也有人大冷天下水捉鱼。”
“实在没吃的,他们就吃树皮、野草……”
袁柳儿心智成熟些,家中又刚刚遭了变故,自是能够感同身受。
“回去以后,别跟娘他们说。”
“我知道的,姐。”
袁浩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方糖,递给她说:“吃吗?”
袁柳儿看了一眼,摇头说:“不吃。”
接着她问:“哪来的?”
“刚刚有个货郎路过,给我们一人一块糖。”
袁浩见她不吃,便小心的舔了舔,嘿嘿笑道:“真甜。”
袁柳儿拍了拍他的脑袋,“记得收好,别让其他人瞧去了。”
康乐巷里多是穷苦人家,饭都吃不上的地方,总会有些人偷鸡摸狗。
她见怪不怪,却也不想让袁浩过早体会人心险恶。
“知道知道……”
袁浩忍不住又舔了几口,方才小心的包好糖,贴身收着。
只不过,刚刚回到家中没多久,他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娘,我困了。”
“浩儿,那你先睡吧……”
……
戌时刚过。
陈逸便轻身而起,戴上面具、换上夜行衣,潜出春荷园。
今日后宅众人除了萧无戈都劳累一天,都早早地睡下了。
静谧夜色里,陈逸形单影只。
穿过一片低矮山林,躲过萧家的暗哨,直奔康乐巷而去。
这时候,已算深夜。
可路上人流不少。
江湖客们混在各个客栈酒肆,百姓大都是回返各自家宅。
说笑声有,不多。
更多的是凝重气氛。
便连那些外地来的江湖中人也有察觉,一个个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说着蜀州之地发生的事。
其中不乏消息灵通者,讲述着某些事情的隐秘。
“那‘龙虎’刘五定然是看上了萧家大小姐,否则他怎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前去救援。”
“艺高人胆大吧?”
“胡扯!”
“必然是英雄救美!”
陈逸一笑而过,心中倒也同意这句“英雄救美”。
只是他这个英雄被逼无奈罢了。
没多久。
陈逸兜兜转转来到康乐巷子,不等他挨家挨户的查探,就听到深处传来一阵急呼。
“来人,快来人,浩儿,浩儿不行了……”
周遭被惊动的人纷纷起身,有问发生何事,也有骂骂咧咧。
陈逸循声看去,闪身来到那处宅子里,隐在角落看着内中情况。
只见白日里还生龙活虎的袁浩此刻已经面色铁青,唇齿泛着黑芒。
袁柳儿正给他号脉。
一旁还有几人焦急呼喊,应付着周遭邻居。
陈逸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可疑之人,施展望气术查探袁浩身体。
仅是一眼,他脸色便有凝重。
不待迟疑,他直接来到袁柳儿身侧,“让开,我来!”
袁柳儿充耳不闻,一边号脉,一边念念有词。
陈逸见状,也不废话,一把拉开她,沉声说:“这是疫毒,带他们走远些!”
袁柳儿一愣,不及多想他是什么人,开口问:“疫毒是什么?”
“瘟疫。”
“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