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很大,主席台的屏幕上显示着一行红字:欢迎国家文物局吴司长一行莅临我市指导。
蒋承应进了会议室,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忙迎了上去。
“市长!”
蒋承应点点头,坐进主席台。刚刚落座,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左右扫了一圈。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想起来了……
蒋承应指了指桌子:“名牌呢?”
“市长,我昨天沟通了两次,吴司长的秘书说,今天来参会的司领导和专家还不确定,一直没给名单。早上又问了一次,依旧说是不确定,所以我们就没摆……”
蒋承应琢磨了一下,再没说什么。
上级领导不摆名牌,接待单位也不好单独摆,那索性都不摆。
他只是奇怪:今天开的是协调会,主要领导、各组负责人肯定都要到场,基本不会出现谁能来谁不能来的情况。
正思忖间,门口传来一阵动静,郑铭带着秘书进了门。
蒋承应打断念头,迎了上去:“郑局长……”
打了声招呼,两人聊了一阵,秘书小声提醒:“局长,还有一刻钟,吴司长和各位专家应该出宾馆了。”
郑铭看了看表:“应该快到了,老蒋,咱们下去接一下!”
……
两辆奥迪,一辆考斯特,但没人坐轿车,全都上了中巴。
司机关上车门,一群人往外看了看:宾馆门口,王齐志不停的挥手。
吴晖和吕呈龙一脸狐疑:“小林,你老师什么情况?”
昨天早上才在西京分开,但天还没黑,他又追到了运城。说是闲着没事,来看看林思成淘到了什么宝贝。
就两本日本皇室收藏过的乐谱,要论价值,也就和林思成在拍卖会上捡到的那两幅画差不多,没必要让王齐志亲自跑一趟。
两人都怀疑,王齐志是不是怕他们护不好林思成,给学生站台来了。
但让他进组,他又不进,让他参会,王齐志也不去?
林思成实话实说:“我怕东西放宾馆不安全,也不好保管,就打电话安排人开车来取。但老师不放心,就亲自来了……”
“你老师也是真闲!”吴晖调侃了一句,“我以为他要参会,害的政府办公室连铭牌都没来得及印。”
“不知道也好!”吕呈龙跟着笑,“省的难受!”
孙嘉木瞄了一眼林思成,暗暗一叹:何止是难受?
这些人里面,数他了解的最清楚,所以很明白:等待会见了林思成,当地的领导会有多懵。
按照原计划,林思成至少也是此次考古指挥部副总监,或是协助孙嘉木发掘遗址,或是协助吕呈龙研究文物,更或是两边都协助。
其实不管是以哪种名义,项目组现场负责人都是他,孙嘉木和吕呈龙不过是挂个名,把把关。
但文研院的铁器项目年底就要审验,最迟赶在十一,必须发布阶段性的成果报告。马副院长怕出意外,双方沟通了一下,林思成答应,只要文研院有需求,他随时能去京城。
由此,这他个副总肯定就当不成了,只是和其他专家一样,挂了个技术指导的衔。自然而然,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负责人、主要专家那一栏。
不过实际负责人还是他:因为不管是发掘还是研究,依旧是用的原班人马:黄智峰、秦涛(修复中心研究员)、田杰、高章义。
既便如此,也不至于让当地领导蒙在鼓里,但好巧不巧,被王齐志捣乱了一下。本来要参加昨晚上欢迎晚宴的林思成,最终连面都没露。乃至于今天开会,所有人的名牌都没印。
所以,地方至今都还不知道,专家组里有林思成。可想而知,待会的那个场面?
转着念头,车队进了政府大院。
林思成本想跟在最后面,但吴晖抓住他的胳膊,半开玩笑:“杀人不过头点地,早晚都是一刀,早挨早了!”
林思成无奈,跟在两人身后。
看到吴晖和孙嘉木,郑铭和蒋承应的脸上堆起笑。看到吕呈龙,两人笑容更盛。
能惊动故宫的的专家,可见国家文物局对河津窑的重视程度?
由此可知,河津窑遗址的价值?
但随即,两人怔住:这是谁,林思成?
他为什么会在车里……哦不,他为什么会来开会?
不怪两人惊讶: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林思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国家文局的专家组里。
诧异间,专家们陆陆续续下了车,两人忙迎了上去。
昨晚上一块吃过饭,都不陌生,只是简单寒暄了一下。
吴晖又介绍林思成:“蒋市长,郑局长,这是小林,现在是技术组的指导顾问,你们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
没林思成,文物局的指导组到不了这里。
久经历练,两人的城府都不差,虽然惊的不要不要的,不知道林思成怎么进的组,这个指导顾问又指导的是什么,但依旧笑着伸出了手。
“林老师,又见面了!”
“两位领导好!”林思成笑的很热情,态度也很谦恭,伸出双手,“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看到这一幕,孙嘉木突然想起一块喝酒,王齐志喝醉后说过的一番话:孙处长,我这个学生比我强,能端得住事,也能沉得住气。
不像我,毛毛燥燥,一点就炸,什么事都显在脸上。
仔细再看,真就从林思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不自然。就好像,眼前这两位从来没有卸过磨,杀过驴,林思成仿佛把所有的不愉快全忘了一样。
再想想这两个月以来,林思成干了些什么,孙嘉木的眼皮就止不住的跳:两位领导,不知道稍后的会上,等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后,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暗暗猜忖,一行人进了会议室。
主会议桌坐满了一半,全是市、县两级政府和省文物局各部门的负责人。
有省文物局科技处的任新波任处长,有省文研中心陶瓷所的姚建新姚主任,更有河津市的领导,并市(县)政府的谈秘书长。
下面人更多,市、县两级文化、文物部门的干部来了好多。
看领导进了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随即,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但拍着拍着,任新波突的一愣:这谁,林思成?
他以为是没戴眼镜,可能眼花了,下意识转过头。
谈武坐在他旁边,比他还懵:两只手悬在半空,一脸迷茫。
再看另一边的姚建新,跟见了鬼一样的,眼球外突,双眼发直。
没错,就是林思成。
但他为什么会在专家团里,位置还这么靠前?
再数数:第一位吴司长,第二位吕所长,第三位孙处长,他排第四位。包括落座的时候,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排的。林思成后面,副处长、主任、知名专家跟了一大堆。
意思就是,他也是项目组负责人之一?
但他一个陕西人,组织关系在西北大学,沾不上国家文物局的半点边,是怎么混进专家指导组的?
再着,昨晚上的欢迎宴,他为什么没出现?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凡是认识林思成的,脑子里像是搅成了浆糊。
随后,会议开始。
郑铭、蒋承应例行致词,又介绍了一下指导团的领导。
前面都比较顺畅,但轮到林思成,郑铭突然不知道怎么介绍了。
还好,只是稍打了个磕绊,郑铭想起了林思成的职务:“西北大学文物研究中心,林思成林顾问……”
知道林思成是谁的,表情既惊讶又古怪。不知道他的,无一不是一头雾水。
前面的不是司长就是处长,要不所长,主任,再不就馆员、研究员。不是来自国家文物局,就来自故宫,更或是中国文研院。
但轮到这位,突然就成了西北大学,职务也成了顾问,关键的是,还贼年轻。
再看座次,他坐在孙处长旁边,排名比国家文物局考古司考古管理处的副处长还高?
随后,吴司长发言。很是简短,照例谦虚了一下,又感谢了几句。最后,直接了当:“接下来,由国家文物局特聘顾问,中国文研院特邀专家,林思成同志发言……”
说罢,吴晖照例鼓了一下掌,吕呈龙、孙嘉木和指导组的专家紧随其后。
一点儿都不夸张,吴晖介绍完的刹那,主桌左边这一排全都愣了一下,包括和吴司长并排坐在最前面的郑铭。
顾问,特聘?专家,特邀?
关键的是,直接排在吴司长之后发言,把故宫的吕所长、考管处的孙处长全跨了过去。
正惊的不要不要的,林思成扶了一下话筒:“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接下来由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此次国家文物局主持的山西宋金时期瓷窑遗址发掘及研究计划……”
没有客套,没有啰嗦,开门见山。
但郑铭和蒋承应的心却直往下沉:由他公布发掘计划,那林思成在指导组中负责的应该是哪一块?
而他负责的工作得有多重要,权重该有多高,才会越过孙处长和吕所长?
两人光顾着诧异了,压根没顾上细听:林思说的不是运城,更不是河津,而是“山西”。
前面也还好,林思成简略的讲了一下发现河津窑的过程。但突然,就讲到了霍州窑?
其实并不突然,林思成只是顺着时间线往下讲:老窑头、北午芹、古垛、固镇,然后霍州。
但一众当地人却觉得:平地起了一声炸雷?
此次发掘的不是YC市的河津窑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个LF市的霍州窑?
郑铭愣了一下,直接打断:“不好意思林老师,我刚才没听清:你刚说的是哪里的窑?”
林思成顿了一下:“LF市,霍州市霍州窑!”
蒋承应直觉不对,眼皮跳了一下:“林老师,这个窑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个发现的比较早,1950年,古陶瓷家陈万里先生考察山西时记录:霍州见白瓷似定窑……因为当时条件有限,并没有继续下一步的勘察……”
“1977年,古陶瓷家冯先铭先生带队,勘察霍州窑址,出土“至元二十九年‘匣钵’和元代细白瓷片,确认金元时期“彭窑“所在地,即如今的霍州市陈村窑……”
“七月初,我们复查了一下,并同步征集文物标样,经过研究,确定陈村窑细白瓷与北宋景德镇湖田窑映青瓷,元末金初河津窑细白瓷为继承关系……”
咦,这不对吧?
给林思成开欢送宴,好像已是七月十几号,他却在七月初复查霍州窑,这时间对不上。
唏,不对……开欢迎宴之前,林思成好像消失了一周?
正是趁林思成不在的那几天,自己和蒋承应紧急开的会,定的调子……
刹时间,郑铭感觉嗓子眼发干。
“林老师,霍州窑面积大概有多大?”
“经过初步勘察,发现窑炉与作坊十七处,面积约0.5平方公里。原料处理区,即淘洗池、沉淀池各十二处,面积约0.2平方公里。及废渣堆积区、灰坑五十余处,面积约0.4平方公里……”
“经钻探,废渣堆积最厚层八点二米,最浅一点六米,残器数量五十万件或以上。”
“全是细白瓷?”
“当然不是,大宗依旧为民用粗白瓷,但其中,属于金元时期的细白瓷窑三座,总面积接近0.1平方公里。而这三座,都属金元两代的宫廷贡窑体系。
其次,发现明代细白釉刻花彩瓷窑两座,面积约为0.05平方公里。这两座,专为北方藩王府烧造王府用瓷……”
脑海里“嗡”的一下,好像所有的头发都立了起来,蒋承应只觉头皮发麻。
0.5平方公里是多少?整整五十万平方米,合七百五十亩。河津六座遗址,全加起来还没人家的两成。
五十余处废渣堆集遗址、约五十万件白瓷残器标样,又是什么概念?
抛开这些全不谈,只说三座御窑、两座王府贡窑。
迄今为止,固镇北涧遗址是否为宋代贡窑体系,都还有待商榷,而霍州,却已经发现了五座?
任是蒋承应够沉稳,城府够深,心态够好,但脸上的肉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不停的抽,不停的抽。
林老师,你怎么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