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最开始,也没有怀疑到方泰身上。
毕竟,脾气品性不算好的人,并不代表立场一定邪恶。
绝大多数人的善恶,如同混在一起搅拌过的黑白芝麻,即使出现倒影,也很难说,到底哪一边更善。
像现实中抓获的那些灵界俘虏,他们和失踪人类的性格反差,幅度之大,算是比较少见的。
比如那个小偷,顶着城管身份,换了环境之后,毫无剔惧之心,依然坚持以前的生活习惯,飞快开始作案,以至于很快暴露,可谓是个奇葩。
钱进这种能做到千夫长级别的人,思维中绝不欠缺深思熟虑的一面。
他明知道自己已经跑到阳世,最好的选择,就是一成不变,尽量伪装,结果还是忍不下去傅川水产那些情况,即刻出手整顿。
这也是一例。
或许,正是有这个原因,他们才会成为头一批被互换的。
别的普通人类与防风氏族人,按楚天舒这一路的观察来看,绝非天差地别。
都属于,环境合适,引导得好,就有机会凸显出美好一面的生灵。
但是,他在治疗方泰的过程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因为,拔除刀气的过程,比他想的要轻松一点。
鬼母族统帅的刀气,已经到了阴阳相缠的程度。
其根基终究出于阴毒的一面,阴阳相缠,也就是说,这种刀气,对于本性阳刚的生物,会有一种本质层面的紧密相吸。
这种刀,如果用来对付现实世界的生物,杀伤力还要更深一层。
至于灵界绝大多数的精怪,也是含有阳刚之质的。
防风氏族人与现实人类相似度很高,按照典籍记载,还有混血的情况,彼此连生殖隔离都没有。
鬼母族统帅的刀,对于这种人的体质,克制效果也绝不会低。
方泰的情况,与正常情况不合。
只能说明,他本性魂魄中的阳气,甚至比那些未入禁忌的普通防风族人还要低。
楚天舒趁他低头的刹那,张开天眼,全力感应!
方泰在他的新视野中,突然产生了惊异的变化。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微微融化的蜡像,体表很多特征,都出现了细微的调整。
发丝变得更稀薄,但全部乌黑油腻,发根之间暴露出的头皮,竟是雪白一片。
感应力透过表面,能见大脑中鲜活运转的种种组织,都变成了一种死灰色,但却还在咕嘟微颤。
特别是那枚松果体,就像是泡在变质粥汤里的一只白果。
“郎君?”
方泰抬头,脸色死白,烂杨梅般的双眼,似有几分疑惑,“怎么还不下针?”
楚天舒在他整张脸将抬未抬的瞬间,就已经关闭了天眼。
但残留的感应,还是看见了那张让人反胃的真容。
“别急。”
楚天舒很绷得住,脸色平淡无波,“没到下针的最好时机。”
“掌院若是低头不适,就在这坐会儿,我也歇一下。”
他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左手扶在身侧小桌,指尖轻轻敲打。
此时他的视野中,方泰的样貌已经恢复正常,眼白虹膜瞳孔一切如常,甚至气色红润,比初见时的病容还好些。
方泰不疑有他,只觉浑身确实松快许多,不禁把脖子往后一仰,闭目呼吸,深觉享受。
白鹤传音道:“有什么发现?”
“呵呵,不是人。”
楚天舒回复的呵呵,没有半点笑意。
“伪装手段很高啊,近距离接触,我一时都没看出来,竟然帮一个邪灵在治疗……草!!!”
他想一想,就觉得心里十分的难受。
人类有好有坏,精怪也有好有坏,但是邪灵不一样。
凡是转化成邪灵的畜生,都是一些无血无泪,以侵害无辜生命为本分的孽障。
他们的共情似是假象,他们的惨叫也像装的。
拿着被转化前的记忆当成工具用,只有啃食其余生灵的快感,对他们来说是真的。
“眼前这只邪灵,如果只是趁着水妖和长洲大战,混进来顶号的货色,也就罢了。”
“倘若他背后另有一方势力,又或者,地梁宫本身就不干净,那就不是上层骄横这点小问题了。”
楚天舒说道,“鹤前辈,我对法坛不太了解,你有把握封锁这片法坛跟外界的通讯吗?”
白鹤稍作沉吟。
“本鹤发现翻山蜈蚣属于移动法坛后,就一直在观察估量,这十八营城镇,简直处处都是法坛。”
“执掌此处权柄者,无论是在战力还是在通讯方面,恐怕都有着远超本身根基的表现。”
“本鹤施展秘术,也顶多隔绝通讯三到五秒,而且只是隔绝通讯,封不了他的法坛之力。”
通讯是很精密的手段,只要扰动的巧妙一点,就可以使其与传输目标对接不上。
但法坛之力的加持,是可以很粗暴,很迅猛的。
“天舒,不如徐徐图之,想个法子把它钓出去,找片荒野……”
“三秒够了。”
楚天舒只道,“前辈准备动手吧。”
双方传音过程中,楚天舒搭在桌子上的左手,食指一直在轻轻的敲着。
嗒!嗒!嗒!
指腹的肌肤碰到桌面之后就弹起,敲得很轻,很有规律。
他的右手还捏着一根银针。
方泰原本只当他是在计时,但听了一会儿之后,只觉这声音也有点烦神。
“郎君,还要等多久,再给我扎针,彻底无痛啊?”
十八营城镇的上空。
仙鹤越飞越高,飞到极高处时,身子仿佛悬停,嘴里传出了一长串咒语的声音。
秘咒如歌如吟,如琐碎的雨声,如百雀的杂响。
它的脖子扬起,双翼悠悠然伸展开来,翅上每一根羽毛,都得到了极力的展现。
仙鹤的硕大阴影,笼罩了整个地梁宫下院。
但这个阴影,非常之淡。
淡到那些执勤的卫兵们,无论是十八营原本的人手,还是掌院带来的金枪卫兵,都没有半点察觉。
守在厅堂外的金枪卫兵,能够看到院子里的鲜花。
花色在天光下,依旧鲜艳。
不过,这些金枪卫兵耳朵里,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嗒!!!
他们的身体,陡然挺得更直,两只眼珠却像失调一样,左眼右眼不再同步,自由的乱转了两下,神情变得呆愣。
那一声轻敲,已经把厅堂周围的这些金枪卫士,震入短暂不自知的昏迷。
“……无痛啊?”
厅堂内。
方泰这句话刚刚说完,猝然一惊。
他背后香案供的铁尺,突然一个拧闪,竟已射入他背部,融入体内。
此宝,乃是十八营城镇,所有法坛权柄之所系。
是建设这些城镇过程中,一切咒法图为根基,又由天官地宰共同主持,铸炼而成。
当初,面对鬼母族统帅时,他虽然持有这把铁尺,但并不在对应的地盘上,发挥不出法坛加持的妙用。
而在十八营城镇这里,就算再度面对那个鬼母族统帅,他自信也能……多扛数个回合!寻得脱身之机!
铁尺本身妙用,比他更敏锐,更周全,更强大。
所以,方泰与铁尺同在时,可以放心,由刚找来的什么夜游族神医,帮他治病。
对方针上若是有毒,或者下针的时候,存有借机发力,刺激要害的意图,铁尺自会爆发反击。
总之,方泰根本不觉得,楚天舒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可是,就在铁尺精粹如光如电,瞬闪入体时。
楚天舒的右手,也弹出了那根银针。
弹出一根银针,先是一个拇指中指相扣,收紧的过程。
这一收紧。
整个屋子的光线,仿佛不受控制的被吸引过去,所有场景淡化拉远,只剩那一只右手被凸显,变成了一切的焦点。
当那一枚银针弹出来的时候。
被收紧的氛围感,才骤然爆发。
所有事物,清晰无比的被凸显出来,整个屋子的空间,好像都显得比之前大了许多倍。
空间扩大当然是一种错觉。
实际上是因为,生物的本能,会在身处于一个环境时,下意识的忽略掉很多东西,注意力只能集中在一小部分。
而楚天舒这一扣指,一爆发。
令整个厅堂里,所有事物内含的元气,都有一种焕发出来的感觉。
屋顶,房梁,柱子,铜灯,花瓶,绿植,地砖。
就算是浮在空气中的一粒粒微尘,都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具质感。
银芒如一丝细得前所未有的冷电,穿过尘埃之间,打在了方泰额头上。
方泰双目怒睁,那一刻真心怀疑,他不是被一根银针打中。
而是被一辆浓缩的蜈蚣列车,全速撞在了身上。
即使有着铁尺护体,法坛之力的加持,他身子也忍不住一震,从脑袋后面,开出了一大朵水花。
晶莹剔透,水分充足,形状如同牵牛花一般。
他更是听到了一声只有自己能够体会的哀鸣。
好像地梁宫下院的全部地基,都在这一击之下,被震得以厅堂为中线,裂开了一丝。
这是“玄功无漏”的元气造诣,模仿了《石中花无色掌》的技巧。
大脑失水,让方泰神思迷糊。
撼动地根,让方泰惊魂恍惚。
但他的身体,还是被铁尺带动,发出了反击。
那几乎像是铁尺被攻击之后,本能的一下反震。
方泰的右手已然扬起,铁尺如剑,从掌心喷发出来,五指松空,似乎握剑,又似乎没有握实。
但毋庸置疑,这一剑的力道,已经混同了法坛和方泰本身的根基。
楚天舒在弹出那一针之后,身体就离开座位,瞬移般靠近了方泰。
他也有点没想到,对方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发出如此沉重、精确的一刺。
楚天舒高速行动时,身上的护体罡气,近似一个椭圆球体。
这一刺,就像是把这个椭圆球体精确丈量,细密计算之后。
一尺子敲在了必破的一点。
任何事物都难免有薄弱点,但楚天舒的罡气,是流转不停的,薄弱点闪动移换的速度极快。
方泰本身,把脑子算烧了,都不可能捕捉到这个弱点。
可惜,这十八营城镇,处处皆法坛。
楚天舒等于身处在法坛之内。
周围的每一寸、每一分环境,都在采集他罡气流转的动向,分析出他的动态,反映在铁尺上。
所以,这铁尺一击,直接破掉了他的罡气,插向他左肾。
但楚天舒的左手,也在这时,一下翻腕旋转,掌心震荡而出,拍在了尺子上。
铁尺本身只是一僵。
厅堂地底,六七米深处,却传出一连串咔啦闷响。
这座府邸,大半数院子里的空气,也像热汤云雾一样,忽然翻涌冲撞,乒乒啪啪,连声震爆。
外面的人们,心头一惊,感觉这座府邸,像是陡然炸了一两百个伏地火雷。
法坛可以全方位无死角的,采集楚天舒战斗时的细微实况。
但,楚天舒也可以探测这片环境的刚柔波形。
这一掌拍在铁尺上,短暂破开了整片环境的气场。
铁尺僵了一下,就要歪斜崩射出去。
楚天舒五指一扣,追风逐电,抓住了铁尺的握柄。
他左手反握铁尺,以柄撞向方泰,右手拇指突出,横向一挥。
尺柄和拇指,几乎同时,戳在了方泰两侧太阳穴上。
嗡!!!
翡翠色涟漪,汹涌澎湃,源源不绝的灌入方泰脑海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