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上,就是最后入围的人了么?”
“是的,老板。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曜州人口数量持续走低。而现在,外来务工人员也无法进入,我们能征集到的人手十分有限。不过,您可以从资料上看出,这次符合最优条件的人,也有很多。”
“嘛。乱世出英雄,这话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困境里,逆境中,甚至绝境下,总有人能逼自己一把,打破原来的框框。不少人是为了一家老小站出来的。挺好,有担当。咱们……也不能‘辜负’了这份心。”
“是的。但大多数希望能带上家属。”
“唉。那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他们到底有没有仔细了解过?不过话说回来,能把他们放到最后,也实在是……没得选了。表单上,年轻力壮的单身人士也很多。虽然不好管控,但胜在没有牵挂。好在这次,我们总有适合他们的任务……现在的世道,混口饭吃很不容易呢,人们甘愿铤而走险。咦?赤煌这个名字,好像很有意思呢。”
“啊。是这位。说是科班出身。能走到这一步,应该很不容易。”
“哎呀。毕竟名字到我手里,不说个个身怀绝技,往往也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小惊喜。会耍飞刀的面点师傅,反侦察能力一流的人民教师,精通机械的流浪画家……我们也见过不少了。有些人履历造假的本事,连殷社的筛子都能蒙过去”
“您是说这一位,也有在简历上动手脚的可能?不过精通武学的伶人,倒也不算太稀奇。如果您在意,我亲自重新追查他的底细。”
“不……不用了。我想,你直接去最后一场,亲自看看吧。”
“好的,老板。”
这场与殷社社长的对话,足以构成曲罗生此刻站到了这群“面试者”面前的理由。场下四十余人,大半连他的面都没见过,甚至连千华巷的地界也未曾踏足。然而,仍有几张面孔,在看清他的瞬间,无法掩饰地掠过一丝讶异甚至恐惧。
他们身处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千华巷的西南角,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人骨架,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它的位置极其微妙——紧邻着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贫民窟边缘,却又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未曾完全实现的“体面”。
五层楼的高度,在普遍低矮的贫民窟建筑群的边缘,也显得突兀,裸露的混凝土框架和粗大的承重柱,无声地诉说着它最初被规划时的雄心——这绝非普通的民宅,其开阔的楼层间距、预留的巨大空间,像是为了安置某种大型设备或进行集会,都暗示着它本应承担某种重要的,甚至可能是官方或大型商业的用途。
然而,不知是资金链断裂、产权纠纷,还是卷入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曜州秘事”,工程在数年前戛然而止。如今,它成了一座被时光和尘埃迅速侵蚀的废墟,一个繁华千华巷不愿提及的疮疤。
踏入其中,浓重的灰尘味首先呛入鼻腔,仿佛每一步都在搅动积年的沉默。地面、裸露的楼梯、横七竖八的预制板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土,踩上去会留下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扬起的粉尘模糊。残砖断瓦随处可见,散落的锈蚀钢筋如同从混凝土里刺出的狰狞獠牙,构成天然的陷阱。破碎的玻璃碴子在偶尔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闪烁着危险的光。
除了为了这次“聚会”临时拉设的几根电线,挂着几盏摇摇欲坠的灯泡,整栋楼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设施”的东西。没有门窗,没有隔墙,只有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巨大毛坯空间和纵横交错的承重结构,在黑暗中形成无数难以预料的拐角和死路。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与普通地下室或旧屋的潮湿霉气十分相似。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菌类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后留下的痕迹,又混合了被雨水反复浸泡又风干的混凝土和腐烂木质模板的味道。这股气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有些体质敏感的人立刻感到喉咙发痒、头晕恶心,本能地厌恶;而还有一部分人,却在最初的刺鼻后,隐隐嗅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腐朽花朵般的、令人恍惚的“芬芳”……虽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感觉是好是坏。
当收到最终集合地点的通知时,许多本以为会进入某个戒备森严的地下基地,或其他什么豪华场所的参与者都懵了,继而涌起强烈的被戏弄感。不安、疑虑、愤怒的情绪在抵达现场时达到了顶峰。与参与者们想象中的“重要任务选拔终点”形成了巨大落差。不过,他们还是选择来到这里。当他们看到殷社制服统一的工作人员时,才将悬着的心吞回肚子。
五楼的某处巨大空间内,一位身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鬓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胸前口袋别着一方醒目的猩红手帕的女性,站在最前方。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腔调,在空旷的地方轻盈地回响。
“诸位,请安静。我们的社长对此次行动寄予厚望,并对诸位能一路过关斩将,最终站在这里,心怀敬意。”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人群,“为确保任务成功,也为了更精准地评估各位的真实能力,接下来的最终考核环节,将由曲罗生先生亲自负责。”
话音落下,人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不是吧……听说以前没这么严的,上头的大人物一般不露脸啊?”
“这曲先生……到底谁啊?说真的,我怎么感觉稀里糊涂就闯到这儿了……”
“这下可好,不知道要怎么收拾我们。要不……现在弃权算了?”
“嗤,胆小鬼!没胆子赚这卖命的钱,趁早滚回你老婆的被窝里去。”
“哎呀呀……曲先生,不会太难为我们这些女人家吧?”
虽然占比不大,但真正能走到这一步的女性,眼神大多锐利沉静,身体姿态也透着警觉而非慌乱。紧张或许有,但绝非畏缩。她们中的个别人,甚至在与同伴低声议论时,目光大胆地掠过曲罗生轮廓分明的侧脸,无声地用唇形或眼神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打趣。
曲罗生仪态依旧端方,甚至带着几分旧式文人的雅致,只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扫过人群时,带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寒意。
“诸位,”他清晰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或许与诸位听闻过的、本地以往招募人手的方式不同。这次的最终考验,非常简单。”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又似乎只是落在虚空。烂尾楼空旷的毛坯空间里,只有他平稳的语调在回荡。
“你们之前的考核中,‘才艺展示’和‘舞刀弄枪’的部分,不再需要。你们应该已经有所了解,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与现今所知一切生命形态迥异,甚至可能颠覆想象的地方。在那里,你们唯一需要的能力,就是‘活下去’。”
人群无比安静。八十几枚眼睛,无不透露着陌生和茫然。
“能站在这里,说明诸位都已通过了基础的玄学常识筛选。但……”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当你们真正置身其中,遭遇的,恐怕远非‘常识’所能解释。所以,‘活着’就是唯一的通关标准。”
他身旁的女人用一种意外的眼神看向他。这好像不在她的预设内。但,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她很快将表情收敛,几乎没人抓住这一晃而过的异常。
曲罗生抬手,随意地指向这栋冰冷、巨大、布满裸露钢筋和混凝土框架的烂尾楼。
“因此,我们选择了此地。从现在起,”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铁相击,“你们能活着逃离这栋楼,双脚踩上外面那条街的人,就算被选中了。”
空气凝固了。果然,筛选此地的目的别有用意。这如同迷宫和囚笼的空间,即使在白天也只是徒增不安。随意摆放的油灯,和临时接拉的灯泡,并不能让这里的气氛温馨几分。
“请各位使出浑身解数,自求多福。另外,最重要的是——请不要被我‘发现’。”
“那么,在被你抓到之前成功逃走,或者被抓到后,凭本事挣脱了呢?也算吗?”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发声者身上。曲罗生的视线将他锁定,脸上那抹淡淡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称得上“温和”的微笑。
是赤煌,或者说,徵。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无畏,坦然迎向曲罗生投来的视线。
“您是……赤煌,对吧?”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确认,更像是一种宣告。
“是的。”徵回答得干脆利落,毫无回避。
曲罗生微微颔首:“很好。我的老板,对您……很感兴趣。所以,希望您能在接下来的这场‘逃亡’里好好表现。
话音落下的瞬间,未等众人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中完全回神,曲罗生优雅地抬起了右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啪!
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烂尾楼里如同惊雷炸响!
几乎同一时间,整栋大楼内所有残存的、临时拉设的照明灯管,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哀鸣,随即彻底熄灭。
吞噬一切的黑暗如潮水。
混乱的脚步声、身体碰撞声、扬起的灰尘呛咳声……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密闭空间炸开,四十余人如同受惊的蚁群,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庞大迷宫中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向四面八方涌动、溃散。虽然不知道曲罗生口中的规则,是否会造成真正的威胁,但谁也不想在这种男人的面前拿自己的命赌。
曲罗生依旧站在原地,仿佛黑暗对他毫无影响。他随意地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又悠闲地弯下腰,捡起一块瓷砖的碎屑。他的音调如同在午后的茶馆闲聊。
“你明明可以直接出示名片来见我的。何必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参加前面那些……嗯,可能略显乏味的竞争呢?像您这样的人才,我们一向很乐意提供‘特殊通道’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又像是调侃,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徵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同样平静,仿佛周围的奔逃与他无关。
“不用了。我对你们的‘项目’本身,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好奇。我只是想看看,我自己的能力……到底配不配得上你们这个团队的邀请。”
短暂的沉默。黑暗中,曲罗生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虽然还没到最后,”徵补充道,语气带上了一丝近乎警告的认真,“不过,我也希望您……既不要针对我,也请不要放水。”
“当然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低沉的笑声从曲罗生喉间溢出。但只持续了极短的瞬间,便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的,是他那瞬间又变得无比温柔的嗓音:
“一视同仁罢了。”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厉啸撕裂黑暗。曲罗生抬手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一道凝聚了他可怕指力和巧劲的、边缘锋锐的瓷砖碎片,如同淬毒的飞镖,带着致命的精准和速度,射向徵的声音传来的方位。
瞬间即至。
啪!
只有一声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砂砾和混凝土碎屑被强力嵌入物挤压溅射的声音。脆弱的碎片,在巧劲之下,深深钉入了原本徵的身后的承重柱。
几乎在甩出碎片的同时,曲罗生那远超常人的动态视觉和暗适应能力,已经让他捕捉到了目标位置的变化。或者说,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空无”。脚步声,衣袂破风声,多余的气流扰动,都是转瞬即逝的事。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仿佛徵从未在此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