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道人沉默地在蜿蜒山径上飘行,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沾染了一丝腐朽的死寂。
方宇咬紧牙关,强忍着后腰传来的撕裂痛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那件溅满污秽的单薄粗布袄被凛冽的山风灌透,冻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与这座仙山的“仙气”格格不入。
小道尽头,背靠着一片光秃秃的冰冷石壁,峰影遮蔽之下,孤零零地立着一处院落。
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更像几间勉强垒砌的低矮石屋围拢着一小片冻硬的土地,透着与金门外门相似的荒凉气息,甚至更为孤僻阴冷。
两人刚踏进小院,院中一个正在低头侍弄几株蔫巴巴药草的身影立刻吸引了方宇的注意。
那是个年轻女子,素朴的青色布袍洗得发白,身形纤细,一头乌发简单束在脑后。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几分木然的脸孔。
她看向突然出现的两人,尤其是方宇这一身显眼的狼狈,明显愣了愣,手中药锄的动作也顿住了。
“这是你师弟,方宇。”瘦道人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干涩嘶哑的腔调,毫无波澜地扔下一句介绍,像是在摆放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方宇瞬间明了,这应该就是那位仅有的。师姐
这女人看着方宇,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瘦道人,眼中迷惑更深,但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苏酥。”声音清清冷冷,像是见到了前男友。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们,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重新低下头,专注于那些萎靡的药草。
她的举止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漠然,与其说是对陌生师弟的排斥,不如说更像是和眼前这位师尊也毫无熟稔亲近之意。
整个小院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沉默里。
瘦道人对此浑不在意。
他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转向方宇,枯瘦如鹰爪的手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本旧册子。
册子纸页泛黄,边缘磨损卷曲,奇特的是完全没有书名题签,光秃秃如同它的新主人目前茫然的处境。
“拿着。”道人将这无封之书递到方宇面前,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一日练三次,刚开始时,定会不适。”他盯着方宇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其骨髓,“忍着,熬过便好。”
就在“不适”二字落音的瞬间,方宇低垂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旁师姐苏酥的反应,她握着药锄的手指骤然收紧,削瘦的肩膀难以自抑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尽管她极力克制,迅速低下头掩饰,但那瞬间的异常已然如同冰锥刺入方宇心间,印证了他心底最大的警惕。
果然!这老东西给的不是什么正经玩意!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比之前的寒风更甚。
拜师时那不详的预感、对方枯朽气息的厌恶,此刻都因为这“不适”的警告和苏酥那下意识的恐惧颤抖而变得更加浓烈和具体。
是剧痛?是蚀魂?还是更邪门的东西?
然而,方宇脸上没有丝毫流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动作麻利地双手接过那本透着古怪的无名旧书。
“谢师父。”他朝着道人深深一鞠躬,姿态恭敬,弯腰的角度恰能再次瞥见苏酥紧贴地面的鞋尖,那里,似乎仍在极力维持着平静。
瘦道人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枯瘦的身影不再停留,如同飘忽的影子,无声无息地“滑”向院内一间石屋。
方宇收回视线,转向那位唯一可能提供指引的师姐,他毫不迂回,径直开口:“苏酥。”声音带着新环境的不确定,“我住哪?”
直呼其名落在苏酥耳中,她清冷的眉尖明显蹙起,一丝不悦清晰地浮现在那张木然的脸上。
但这份不快转瞬即逝,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她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握着药锄的手朝着院落最偏僻、最角落,常年被阴影笼罩的一间小屋,草草地指了一下。
指尖落下时,已然继续专注于面前那几株蔫巴巴的药草,仿佛刚才那微小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方宇对她这份近乎冷漠的疏离不以为意。
能有个确切落脚点,已是眼下的要紧事。
他迈开步子,直奔那角落小屋。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尘土气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四壁皆石,寒意不减院外。
但扫一眼,除了墙角桌案上积着厚厚的、一吹便能扬起一片灰云的尘埃,倒也还算规整——有张铺着旧薄褥的土炕,有个缺角的木桌和条凳,甚至角落还有个干裂的空水缸。
比那四面漏风、紧挨着茅房恶臭、如同牲口棚一般的倾斜柴房,已是天壤之别。
方宇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至少,暂时脱离了那种挣扎在生死线上、连呼吸都是折磨的境地。
成了内门弟子,生活有了些许保障,不必再日日与恭桶为伍。
哪怕前路依旧是步步惊心的深渊,但至少此刻的立足之地,算是个“人”住的地方了。
这念头才浮起,另一桩更为现实的事情让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月钱!
月钱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他脸上的放松瞬间冻住,顾不得多想,立即走出小屋,奔向院中那道青色背影。
“苏酥!”他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期待,“我我这月钱还要交吗?”
苏酥手中的动作彻底僵住。
她慢慢直起身,终于转过身来。
清丽却木然的脸此刻是彻底的不加掩饰,那双看向方宇的眼睛,仿佛在打量一个刚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对天地规则全然懵懂无知的痴傻怪胎,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荒谬和直白的嘲弄。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上下审视了方宇两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真的愚蠢至此。
然后,她那原本惜字如金的嘴唇终于启开,吐出了方宇入门以来听到的、从她口中发出的最长的一个、几乎带着质问和荒谬斥责语气的长句:
“那不然呢?”尾音微微上扬,“我们这是金门!门规铁律,你不交月钱?你想作死?!”
方宇皱眉急声辩解:“我都已是内门弟子了!还要交这劳什子钱粮?!”
苏酥那木然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戏剧性的变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蠢的笑话。
她猛地双臂叉腰,身体前倾,用一种混合着嘲讽、怜悯和“你怎会如此天真”的眼神盯住方宇,清脆的嗓音拔高,劈头盖脸砸来一句斩钉截铁的灵魂拷问:
“没钱?呵!”她短促地嗤笑一声,“没钱你修什么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