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闻言,心中也多了些恼怒。
新政是他不可动摇的逆鳞,尤其是田地和科举,那是未来大庆强国的基本盘。
蜀地世家带头对抗新政,若是传出去让其他世家得知了,岂不是要有样学样?
这种情况,必须要严厉打击!
“其三,也是最棘手之处。”晋王眉头紧锁,“民心割裂,争斗有蔓延至民间的迹象。”
“庆军入蜀后,帮百姓修桥补路、剿灭积年匪患,部分百姓对朝廷渐生好感。”
“但世家大族利用宗族关系,控制佣户佃农,把持地方义仓、族学,同样笼络了大批依附者。”
“如今民间爆发各种冲突,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庆军若强行介入弹压,极易被曲解为朝廷兵马欺压本地百姓。”
“可若是坐视不理,则冲突可能升级,损害朝廷威信,臣常感左右掣肘,进退维谷。”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总归一句话,摩擦无处不在,臣这半年来,多半精力皆用于调和安抚各方,疲于奔命,新政推行缓慢。”
“陛下今日所见城门口官员怠慢,不过是蜀地乱象之一角罢了。”
李彻静静听着,半晌没有言语。
越云、虚介子等一众心腹也看着他,等着他表态。
他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如此局面,三哥却能维持大体安稳,未使蜀地生乱,已是大功了。”
这话并非虚言安慰,李彻心中清楚,蜀地情况之复杂,远超他先前预估。
李彻很庆幸,幸亏当初自己用了晋王。
晋王当年夺嫡时便以心思缜密而著称,这才能在多方势力夹缝中维持平衡,恰恰是此时蜀地最需要的。
若换了个脾气火爆的,恐怕早已激起民变或兵变。
若是个懦弱无能的,只怕早已被本地势力架空,成了傀儡。
晋王心中微暖,但心中仍是沉重:“臣愧不敢当,如今陛下亲临,臣肩头重担总算可稍分一二。”
“陛下天威,足以震慑那些首鼠两端之辈,有陛下坐镇,许多事情或可迎刃而解。”
李彻却摇了摇头:“三哥,你错了。”
“他们今日只是怕朕,怕朕手中的刀,怕朕身后的兵,怕朕翻他们的旧账、抄他们的家底。”
“但他们骨子里,未必尊朕,更未必奉朕为主。”
“怕,是一时的,一旦朕离开蜀地,他们该怎样,还会怎样,甚至变本加厉。”
“朕要的,不是他们一时的恐惧,而是蜀地长治久安,人心归附。”
晋王一怔,旋即深以为然,面露惭愧:“陛下所虑极是,是臣浅见了。”
“如此,还请陛下多留些时日,臣想借此良机,设法扭转局面,至少要为朝廷在蜀地争夺更大的话语权。”
“你需要什么?”李彻直接问道。
晋王显然早有思量,立刻回答:“臣需要人,陛下,臣需要大量熟悉政务、忠于朝廷的官员!”
“如今省府、各州县要害位置,仍被本地官员把持,臣难以调动所有资源。”
李彻闻言,眉头微蹙:“三哥,这样的官员哪里都缺。朝廷新立,中原、江南、边关,处处嗷嗷待哺。”
“朕此次南巡,本就带有选拔擢升地方干才之意,但杯水车薪。”
“蜀地所需的官员,朕无法立刻给你调拨太多。”
莫说蜀地了,如今朝廷都缺人手,不然李彻也不会容忍那些世家官员上蹿下跳。
晋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并未气馁:“既如此......陛下,可否收服蜀军旧部之心?”
“有罗将军在此,她威望足够,加以陛下亲自施恩,蜀军应当不敢再放肆。”
“若能将蜀军真正收归朝廷,至少军权稳固,地方宵小纵然煽动,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有军队为后盾,臣推行政务的底气也足得多,军政一体,那些本地官员再怎么暗中作梗也是无用功。”
这个提议让李彻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他是一直支持枪杆子里出政权的。
一个地方的军务掌握在手,尚不能说明完全控制了此地。
但若是连军务都没在手,则是完全没有控制此地。
李彻身体微微前倾,看向一旁的罗月娘:“收服蜀军旧部......罗将军,你觉得怎么样?”
罗月娘果断抱拳:“末将听从陛下吩咐。”
她自然不敢有疑问,甚至心中还有些焦急。
和这位皇帝相处得越久,他越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段高超。
若是蜀军再不老老实实归附,那些跟随过自己的旧将,怕是绝对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李彻点了点头:“那便先见一见蜀军将领们吧。”
晋王迟疑道:“那蜀地的官员们......”
李彻冷笑一声,随即道:“先晾着他们,此刻该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透。
李彻便在越云、罗月娘等人的护卫下出了城,直奔蜀军大营。
如今的蜀军编制依旧保留完全,全数驻扎在城外那片圈定的营区。
而负责蜀地防务的庆军,则驻扎在城内官署军营,两军驻地泾渭分明,并未混编。
这是当年罗月娘率众归降时提出的条件之一,李彻点了头,一直遵守至今。
因为那时他清楚,骤然改换门庭的蜀军需要这份独立的空间,来维系安全感。
让蜀地平稳过渡,是朝廷定下的方略,李彻从未想过背约。
只是他忘了,军队这地方自古以来便是拳头大的说话。
一味地怀柔示好,时间久了,反倒容易让他们生了别样心思,小瞧了天家威严。
李彻策马步入蜀军大营,但见辕门高耸,刁斗森严。
营帐排列如棋盘般整齐划一,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士卒巡哨,步履沉凝。
他暗自点头,抛开别的不谈,这支蜀军的确堪称精锐,底子极好。
若能彻底收服,融为己用,对大庆军力无疑是极大的补充。
但看见周围蜀军将士望向自己的目光,李彻又眯了眯眼睛。
完全没有该有的尊重啊......
士兵们见皇帝来了,不上前见礼就算了,眼神还像是看某种稀奇动物一样。
这让李彻有些不适应,他们是不是不清楚自己是谁啊?不知道自己会功夫吗?
来到中军大帐前,亲卫营迅速接管了营帐周围。
李彻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走入帐中,径直登上了主位。
罗月娘与越云按剑立于他身后左右,再后方是秋白、赢布。
不需多言,帐外亲兵擂响聚将鼓,沉闷的鼓点瞬间传遍蜀军营盘。
不多时,军帐帘幕次第掀开,蜀军将领们鱼贯而入。
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但大多面容精悍,眼神锐利。
他们看向李彻的目光复杂,敬畏有之,疏离有之,亦有些许审视之意。
李彻顿时意识到,这些蜀军和其他府军的不同。
其他地方上府军的将军可不敢这么看自己,他们承平已久,当将军真就是来上班的。
而蜀军不同,百年来都与蛮人摩擦不断,都是真打过仗,见过血的。
但当瞥见李彻身旁面沉似水的罗月娘时,不少人又下意识地收敛了目光,不敢将那份放肆表现得太明显。
李彻坐在上首,平静地打量着他们。
这群蜀将光看气势的确悍勇,单论个人武勇,恐怕不输给庆军中的许多将领。
但他也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深知悍勇往往与桀骜难分,太过锋利的刀,用不好,也容易伤己。
众将到齐,按位次站定,然后齐齐向主位拱手,声浪倒也整齐:“末将等,参见陛下!”
李彻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随口应了一句:“起来吧。”
然而,帐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将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势,身体微躬,没有一人依言起身。
时间在这沉默中缓缓流逝,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
一旁的罗月娘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先是一愣,随即柳眉倒竖,眼中涌起怒意。
李彻却微微眯起了眼睛,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在向他抗议?
是为他昨日入城时,对蜀地官员行的下马威找回场子?还是单纯想掂量掂量他这位新皇的斤两?
有点意思啊。
“陛下让你们起来,没听到吗?!”罗月娘按捺不住,上前半步,厉声呵斥道。
哪曾想她话音刚一落下,方才如同泥塑木雕般躬身不动的众将,立刻轰然应诺:
“喏!”
声若雷霆,动作整齐划一,众将纷纷直起身板,束手而立。
罗月娘愣住了,她连忙转头看向李彻,脸上血色褪去几分,急声道:“陛下,末将没有......”
李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帐中诸将脸上,那点笑意更深了些,眼底的温度却是越发下降。
给自己来这一套?
先集体沉默抗命,再只听罗月娘一声喝令便立刻遵命。
这一手,既挑拨了他与罗月娘的关系,又演了一出唯帅令是从的戏码。
自己成雍正了?
那也要看看罗月娘是不是年羹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