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静得落针可闻。
辛七娘那番近乎刻薄的质问还在空气中回荡,字字如冰,刺入耳膜。
晨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斜斜照进来,将浮动的微尘映得如金屑一般,却丝毫暖不了这满室的凝肃。
魏长乐并未被她锋利的言辞所慑。
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无奈——那并非是针对他个人的轻蔑或否定,而更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旅人,望着注定无法逾越的崇山峻岭时,流露出的那种深刻无力。
他当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
辛七娘能坐上监察院司卿之位,手握他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密网,她所见的世界,所权衡的利弊,必然比他这个初入神都的新人广阔得多、沉重得多。
而她若真是怯懦之辈,又岂能以女子之身,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
片刻的沉寂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是下官唐突了,请大人勿怪。下官虽愚钝,却也未曾天真到以为,仅凭一纸画像,便能撼动独孤氏那般参天大树。”
他略作停顿,目光落在那案上静静躺着的卷轴,墨色的绫子边泛着幽冷的光。
“下官只是不解,为何大人明知画中之人身份,却选择缄默。为何监察院在此案上,展现出如此……审慎乃至回避的姿态。这不像监察院,也不像大人您。”
辛七娘并未立即回答。
她重新靠回铺着锦垫的椅背,素白如雪的广袖流水般垂落。
终于,她抬起眼睑,先前那抹刻意挂在唇边的嘲讽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几乎称得上肃穆的凝重。
“魏长乐,”她开口,嗓音比方才低了几分,褪去了尖锐,染上了一层推心置腹般的沉缓,“坐下说话罢。”
魏长乐依言,在案前一张黄花梨圆凳上端坐下来,身姿挺直,静待下文。
那一束晨光恰好移转,笼在她半边身子,素白的衣衫上,窗棂的花影斑驳摇曳,竟让她在这一瞬间,透出一种近乎疏离世外的寂寥之感,仿佛虽在眼前,却又隔着烟水茫茫。
“你很敏锐,”她收回些微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于魏长乐的脸上,“敏锐到……让我既觉欣慰,又感忧心。”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触向那幅画轴。
指尖并未打开系绳,只是轻轻地、近乎怜惜般抚过卷起的画纸表面,那细腻的触感下,仿佛封印着一个灼人的秘密。
“我不告诉你,并非因我对独孤氏心存忌惮——至少,并非寻常人所理解的那种,对权贵的畏惧。”辛七娘的语气变得异常平缓,“而是因为,此时此刻,你将矛头直指独孤弋阳,乃至其背后的独孤氏,这举动本身,便如同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行走,危险至极。危险到……可能点燃一场你我,乃至整个朝廷都无法控制的燎原之火。”
魏长乐眉头微蹙,眼神却更加专注。
辛七娘几不可闻地轻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吐露的话语,重逾千钧。
“你来神都时日虽短,但以你之能,当已看清大梁眼下之局。”她声音沉静,如述说一段古老而沉重的史诗,“神都之变虽已过去,朝堂表面重归平静,然水下暗礁密布,漩涡暗藏。支撑这座帝国巨厦的,早非那一纸诏书或一个虚名,而是各方势力——皇室、世族、勋贵、边镇——之间,那微妙如蛛丝、脆弱如累卵的平衡。”
“而这平衡之中,最为核心的一环,便是‘五姓’。”
她顿了顿,目光如淬冷的针,刺向魏长乐:“赵、窦、南宫、独孤、王。这五姓世族,哪一个不是扎根百年,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他们的触须早已深入帝国的血脉骨髓,朝野上下,军民政商,无处不见其影。动其一,便可能牵动全身。”
她的语气愈发凝重,几乎一字一顿:“独孤氏,世代将门,执掌神都过半兵权。若说赵氏皇族是名义上的第一世家,那么独孤氏,便是无人可质疑的大梁第一武门。南衙八卫,三万精锐,历来由其统御。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力量。山南、陇右……各地军镇之中,其门生故旧、潜在党羽,更不知凡几。独孤二字,在天下将士心中,几与‘将门’同义。”
辛七娘凝视着魏长乐,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清晰:“你且告诉我,这样的家族,是单凭一幅来路不明的画像,几桩乐坊女子的命案,便能轻易动摇其根基的吗?这想法,未免过于儿戏。”
魏长乐沉默片刻,迎上她的目光:“仅凭眼前这些,下官亦不敢断言独孤弋阳便是那‘白衣主人’。但正因真相未明,才需深挖细查。下官的意思是,不能因为嫌疑人可能出身独孤氏,我们便望而却步,裹足不前,任凭真凶逍遥,任凭无辜者含冤!”
辛七娘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并无暖意,反而透着洞察世情的苍凉。
“我并非主张监察院该向权贵低头,更非认为五姓子弟犯法便可逍遥法外。但你须明白,面对独孤氏这等庞然大物,监察院也好,朝廷也罢,绝不能意气用事,轻举妄动。一旦决定动手,便需如鹰隼搏兔,务求一击即中,切中要害,绝不能予其丝毫喘息反扑之机——否则,后果之惨烈,恐非你我所能承担。”
“神都之变,已令帝国根基出现裂痕,五姓间的纽带亦不似从前稳固。若此刻再生波澜,尤其是与手握重兵的独孤氏爆发激烈冲突……”辛七娘轻轻摇头,眼底那丝忧虑终于浮上水面,清晰可见,“那将不再是一二人之生死荣辱,而是可能倾覆朝堂、动摇国本,令万里山河再起烽烟的大事。”
魏长乐喉结微动,声音低沉:“所以大人的意思是,即便独孤弋阳果真身负重罪,眼下也需暂且……姑息?”
“不。”辛七娘断然否定,眸光陡然锐利,“我的意思是,在未有铁证如山、未有万全之策前,绝不能打草惊蛇!你如今将目标锁定独孤弋阳,四处探查,这无异于在独孤氏这头暂时假寐的猛虎身边,投下火种。一旦被他们察觉你的意图与监察院的指向,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吗?”
她抬起如玉的右手,食指轻轻按在自己太阳穴上,这个略带倦意的姿态,由她做来,却别有一种惊心的风情与脆弱。
“单论平定神都之乱,独孤氏确实功勋卓著,这也使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一时无两。当年,太后需要借助独孤氏之力稳定乾坤,独孤氏亦需太后的名分与认可来巩固权位,双方各取所需,是为权宜。”
“当年是形势所迫,互为依仗。”魏长乐说得直白,“但时至今日,双方利益早已南辕北辙。”
“不错。”辛七娘浅浅一笑,那笑意如冰花,美丽却寒冷,“太后虽借此得以垂帘,总揽大政,但独孤氏亦趁此良机,势力急剧膨胀。神都乱前,独孤氏对南衙军固然影响深远,但彻底掌控的兵力不及半数,亦难在天子眼皮底下将爪牙遍布全军。而乱后至今,南衙八卫,几已形同独孤私军。”
魏长乐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太后当年用以镇乱的一条猛犬,如今已长成足以噬主的凶狼。”辛七娘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自然,这头狼目前尚知收敛,即便明知太后属意越王,仍一心拥戴曹王……这是其家族长远利益所在。但他们尚不敢真正轻举妄动。他们在等待,耐心地等待。”
魏长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嗓音:“等待太后……?”
“她年事已高。”辛七娘的声音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独孤氏比任何人都清楚,朝中若没有了太后坐镇,他们拥立曹王的胜算将大增。在此之前,任何冒进都可能毁掉曹王,甚至葬送整个独孤氏。故而,眼下他们只会选择最稳妥的道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她略作停顿,眼波流转,“这,也正是为何太后明知卢党乃独孤氏羽翼,明知独孤氏与京外诸多势力暗通款曲,却始终引而不发的缘故。这场对决,太后纵占上风,却无十足胜算。至少,眼下没有。”
“大人的意思是,宫中不欲在此时激怒独孤氏?”魏长乐恍然,心下一沉,“您担心此案若追查到底,果真坐实独孤弋阳之罪,届时我们将进退维谷?”
“若侵害香莲者真是独孤弋阳,若甜水集这几日惨死的乐技皆与他有关,这一切暴行果真是他所为……”辛七娘幽幽问道,目光飘向窗外浩渺的湖面,“届时,该如何处置?明正典刑,依法论处?还是……视若无睹,遮掩过去?若选后者,监察院立院之本、公正之心何在?这与那些蝇营狗苟的衙门有何区别?可若选前者——”
她倏然收回目光,定定看向魏长乐,眼中寒意凛然:“你以为,独孤陌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独子被推上法场?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逼得独孤氏铤而走险,太后的全盘布局将毁于一旦。魏长乐,到那时,你便是有百颗头颅,也不够抵罪!”
魏长乐背脊窜过一股寒意,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况且,你既入监察院,便需牢记一条未曾明言,却重如泰山的铁律。”辛七娘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却字字敲在魏长乐心头,“那便是:效忠太后,一切以维护太后之利益为至高责任。个人得失,案件曲直,有时需让位于此。”
魏长乐默然良久,方涩声道:“所以,依大人之见,这桩案子……便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了?香莲的过往不必再提,可能仍在‘白衣主人’魔掌下的女子不必去救,甜水集那几条刚刚消逝的性命……也当作从未发生过?”
水榭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风穿过廊柱的细微呜咽,反衬得此间静得令人心慌。
“此案,从一开始便透着蹊跷。”辛七娘终于打破沉寂,声音恢复了冷静的分析,“摘心案凶手手段残忍诡谲,却偏偏留下指向香莲的线索。你顺藤摸瓜查到潇湘馆,从香莲处得到画轴,线索直指独孤弋阳。恰在此时,甜水集数家乐坊接连发生命案,死的皆是可能知晓内情的歌舞伎……”
这位美人司卿微微蹙起秀眉,沉吟着继续道:“这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了。顺利得仿佛有人早已铺就一条路径清晰的小道,并在旁引导,只等着我们一步步踏上去,最终无可避免地将锋芒,对准独孤弋阳,乃至其身后的独孤氏。”
魏长乐心中一动,凝视着辛七娘。
他此刻方知,这位上司之前看似对此案漫不经心,实则关注之深,思虑之远,远超自己想象。
“若我是那幕后布局之人,意欲挑起监察院与独孤氏的争斗,我会如何做?”辛七娘缓缓道,如同在推演一盘复杂的棋局,“制造一桩足够骇人、足以引起监察院重视的奇案,留下看似隐秘、实则指向明确的线索。待监察院循迹追查至关键处,再适时清除掉可能提供其他方向或反转证据的证人,进一步坐实最初嫌疑人的罪状。而监察院一旦沿着这条被精心设计过的路深挖下去,便必然与独孤氏产生剧烈碰撞……”
魏长乐目光骤然一冷,如寒星迸溅:“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欲借监察院之手,去点燃独孤氏这堆干柴,乃至引爆整个火药桶?”
辛七娘终于轻轻颔首,那一直略显紧绷的绝丽容颜,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将面前的画轴,轻轻推回到魏长乐那边。
“所以,魏长乐,此刻你最该做的,并非死死盯住独孤弋阳一人不放。而是要跳脱出来,立于更高处,看清这整盘棋局的脉络与走向。”
“那这下棋之人……会是谁?”魏长乐追问,心知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这正是关键所在。”辛七娘站起身,曳地的裙裾如流水般拂过光洁的地面。
她走到水榭边缘,凭栏而立,望向湖心深处。
晨雾已散,湖水澄碧,倒映着天光云影,一片宁和,却与她口中所述的凶险暗涌形成鲜明对比。
“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挑动监察院与独孤氏对抗?其真正目的究竟为何?”她背对着魏长乐,声音随风传来,清晰而冷静,“是想借监察院之刀,削弱独孤氏,为其他势力铺路?还是想借独孤氏之力,反过来重创乃至摧毁监察院?抑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双方,皆是他算计中的棋子?”
她缓缓转过身,初升的朝阳恰好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而耀眼的光晕,令人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那身影挺拔而孤绝。
“魏长乐,当下最要紧的,恰恰是查明摘心案真凶究竟何人,其背后又站着谁,这番布置的真实目的何在。”辛七娘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郑重,“你若真想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真想为含冤者伸张正义,那么你该查的,是这整个迷局的来龙去脉,是所有可能从中受益的势力,是隐藏在层层表象之下,那只真正操控一切的……黑手。”
她目光如电,直视魏长乐:“这,远比揪住一个独孤弋阳,要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