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堡大师剑术精要》乃是四位赫赫有名的古代剑圣联合著作,但剑圣的剑术水平高不代表他们的写作水平高。
一个人写什么都像诗歌,追求押韵胜过写实,另外三人则像是刚小学毕业,加之四种方言俚语在这本剑术秘籍里交错纠缠,比大师剑术本身还要繁复奥妙。
书中倒也有剑招姿势的插画,但因为成书年代很早,那时的画师对人体的掌握不尽人意,读者根本没法用插画来纠正自己的姿势。
也许这就是这本大师之作至今没有人再行刊印的原因。
对于阅读这本书的困难,送出它的人最了解。
“这很正常,我当初也看不懂。不过我是不会帮你的,这个问题你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为妙。书上的招式并不适合所有人,如果你的身高臂展的比例和这些剑圣不匹配,那也许还要再做调整。尝试复原的过程本身就会不断打磨你的剑术,知道什么方法是错的,就知道什么方法是对的。”
谈起剑术,琼拉德爵士容光焕发。
他们所在的金碧辉煌的府邸正是由他以剑取得,他完全有理由为此自傲。
“但歧路总不能随便尝试吧?”克雷顿说。
“啊,年青人,这是个坏习惯,别把这种老书上的歧路当回事,那都是老掉牙的东西,我都嫌它们老。”爵士伸手从旁边的侍者手上托盘中拿过一杯酒,走到窗边自顾自地品味起来。
“医学是最近两百年发展得比较快,再往前的时间里出现的歧路很多都没什么价值,有价值的歧路研习法不是被教会掌握,就是被异端掌握。”
“对人体的理解越深刻,研发出来的歧路越好用,从来是这样。”
他转过头:“我看到你的眼下发青,体温也明显升高,你现在是在尝试将骨骼硬化,所以开始服食金属粉末了?”
可怕的感知力,克雷顿心想,他端着蛋糕:“正是这样。”
“【钢筋铁骨】,这倒是一个例外,它又古老又好用——前提是捱过中毒的阶段。”
爵士对着窗外欣赏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有一种特别的合金材料可以给你,前阵子有个服务于骑士团的炼金术士试图开发新的盔甲,他把锻造所需的材料放在了我这里,这些材料造完盔甲之后还剩一些,他就把它们留给我当做保管费。”
“胶金、秘银、水雷素这里面掺的个个都是好东西,只有最尖端的实验室才能产出。就是量太少,打把匕首也不够用。不过用于歧路的建立还是绰绰有余。”
克雷顿坦然接受了这个新的馈赠,这是他应得的。
“还有一份报酬.”
“我希望能用这个报酬去抵我在热沃欠的那个人情。”克雷顿说。这次他阻止对方说下去,生怕条件让自己无法拒绝,这样他欠的人情要还清的日子就遥遥无期了。
“随你。”琼拉德爵士转过身:“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你的功劳大过那次我们费的力。这样如何?魏奥底的那些商人有不少会破产,我们接下去会花点精力组织收购他们的剩余资产,如果你对这些产业感兴趣,我会给你两次优先选购权。即使你暂时没有充足的资金,一年内你看中的东西都不会卖给别人。”
这正是克雷顿所需要的。
他最近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正尝试接触一些更有挑战性的行业。
商定了这件事,爵士向他举起酒杯:“现在让我们谈谈另一件事,市长选举已经结束了,新市长并不是我们可怜的菲利普。虽然这也并不妨碍我们,但我们总得做出些积极的活动来预防利益受损。”
“你回来没多久,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座城市正在大张旗鼓的招募警察。我看你的身手就知道你从军时期的履历应该不错,这在竞争中很有优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在皇家警察中得到一个高层职位。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克雷顿无意插手此事,他以工作繁忙为由推脱了。
爵士叹息着摇头,对于他的选择很不理解:“你做生意的方法完全是错的,这些东西托人去处理就行,你只要时不时派人检查一下账单。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做生意,那么谁有时间去度假呢?”
“您说的在理,只是我刚刚度完假呢。”克雷顿回答他。
琼拉德一愣,随后笑容爬上脸颊:“哈,是我小看你了,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和爵士分开后,克雷顿开始在这个大房子里交朋友。
琼拉德爵士的客人不全是长老会的成员,还有其他有名望的人物,在这种场合没有什么年青人。
考虑到他相貌堂堂,举止亲切,何况此地的主人似乎很看重他,许多人也都愿意与他交这个朋友,他们原来就在讨论生意,克雷顿加入他们一点也不奇怪。
这些绅士个个和蔼可亲,就是都说自己从事的行业最赚钱,让克雷顿没法辨别。
克雷顿其实没有特别好的商业天赋,他自己也承认这点。
他的一位军中朋友和他一起到亚新生活了四个月,他们都是第一次去首都,但当克雷顿离开亚新的时候只能回忆自己和情人们度过的时光,而他的朋友却能一眼找到商机,靠卖婴幼儿防毒面具发了大财,现在都是亚新知名的人物了。
眼下这些爵士的客人未必心怀恶意,但下意识美化自己的事业是人人都无法避免的。
克雷顿小心甄别蜜糖中的陷阱,只找那种不需要赌博的稳定行业。
在侃侃而谈的人群中,一位语言朴实的绅士吸引了克雷顿的注意。
这位绅士正致力于投身另一个在他看来更有前途的行业,但苦于资金不够,于是打算出手名下的一家食品罐头加工厂。
克雷顿出身军伍,对食品罐头一点不陌生。
曾有一位著名的军事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士兵能走多远取决于他们的食物能保存多久。”
即使在和平时期,军队也会不断采购这些能长期保存的食物。
克雷顿对军队的运作很熟悉,而且知道负责采购的部门如何联络,这是一个不错的优势。如果他能争取成为军队的食品供应商之一,那发财是指日可待的。
但这家厂子现在的规模不算小,接手它正好要抽空克雷顿大半的现金,罐头食品的另一大买家群体——萨沙市的工人规模在长老会的操纵下渐渐萎缩,如果接不到军队的订单,可能需要许多年才能回本,这让他犹豫不决。
最终他和这位绅士交换了联系方式,决定在这栋豪宅里再多走几步看看情况。
就在穿过前厅的时候,克雷顿忽然看到朱利尔斯出现在这里,这个青年巫师正扶着一位十分貌美的黑裙女士小心翼翼地进门,穿过人群。
女士的头发是落叶的颜色,裸露的皮肤则是象牙般的淡黄,看起来很健康,但偏偏手脚无力,她几乎是倚靠在朱利尔斯的身上,若不如此,克雷顿怀疑她下一刻就要摔倒。
而朱利尔斯呢,虽然救助着这位女性,脸上的表情却不太高兴。
这个组合真是够奇怪的,看到他们的人不是压低声音,就是中止交谈。
朱利尔斯也算是个可靠的长期伙伴,对朋友来说,克雷顿从来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即刻上前,打算询问自己的好顾问要不要帮助。
看到克雷顿,巫师简直就像见到了救星,他拖着那位女士奋力走到克雷顿面前,要把她交过去,但女士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却开始用力,将他揽紧,显出拒绝的意愿。
“朱利尔斯,这是”克雷顿有些看不懂情况。
“歌咳咳”女士开口说话,才发了一个音就被她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开始咳嗽。
朱利尔斯很不情愿地替她开口:“歌罗莉娅·加米尼恩,我的母亲。”
克雷顿怔了怔,落叶色头发的女士用这个时机恢复过来。
“我的上一个形体坏了,这个新的形体让我有些不适应。”她语气熟稔但语调生涩地开口解释:“按照人类社会的习惯,现在你该用我的新名字称呼我,不过如果你不习惯,用我的旧名字称呼我,我也会给予回应。”
“对了,你应该还认得我吧,贝略先生?”
“当然了,格罗涅先生。”克雷顿木然地说。
在遥远,但不算太遥远的伯达拉比克,孔里奥奈的夜啸堡中正举行着一场仪式。
原本是骑士厅的厅堂被搬空,只有狼人、狼人的追随者和俘虏存在于这里,三十名人类同一时间被身后的处决者割断了喉咙,猩红的血液汇集在地面凹陷的石刻法阵之中,将上次血祭留下的陈旧棕色污渍覆盖。
一团活着的水悬浮在法阵中央,它不断地形变挣扎,却无法突破旁边两位狼人法师的法力桎梏。
这是一位水元素领主身体的一部分,它的身体被分割,同时存在于现世和仙境,躯体之间的联系是孔里奥奈们再度打通两个世界的关键。
仙境的门扉再度打开了。
尽管这门扉是无形的,但狼人们已经嗅闻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新。
第一个孔里奥奈就要回归,而他们是首批的见证者,这是远在魏奥底的欧庇罗斯也无法得到的荣耀。
在场的绿眼孔里奥奈集体跪伏在死者尸体边上,他们的身体亢奋地颤抖,瞳孔扩张到极致,即使是红眼的孔里奥奈也被他们所感染,神情肃穆地半跪在地面。
很快,最初的孔里奥奈在他的一名后代的陪同下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在他走出的那一刻,城堡高塔中居住的长老们都有所感应,他们狂喜地扬脖啸叫着,再也不在乎是否会被普通人察觉到城堡中的异常。
狼嚎声在伯达拉比克此起彼伏,祝贺着远古主人的回归。
这位最初的孔里奥奈穿着干练的皮甲,腰间佩剑,相貌普通但身材强壮,身上还带着古老世代的气息,黑发绿眼给孔里奥奈们血脉相连的感觉。
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实力并不如传说中那样所向无敌,狼人们闻得出来。
是的,这位先祖的实力远远不如他的某些后代,仙境固定了他进入时的状态,他的血肉强度只能和那些较弱的长老匹敌,上一任族长修里恩也差不多是这个水平,这让绿眼的孔里奥奈们冷静了一点。
最初的孔里奥奈扫视着骑士厅,为自己后代的数量感到惊讶,又侧耳倾听室外的狼嚎,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意。
“我没想到我和妲格尼的孩子居然有这么多了,连这个房间都能占满。”
陪同他走出的狼人在背后恭顺地低头:“您的后代不止这些,先祖,仅是留在伯达拉比克的就有七十位,这还不包括那些未成形者,他们占据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间,这座城堡已经快装不下他们了。”
“但你们还是陷入了困境。”真正的孔里奥奈陈述道,他的语气没有褒扬的意思,但也不存在失望。
他的处惊不变使后代们重新提振了信心。
“所以我们才斗胆叨扰您,希望您的智慧能重新引领我们步入伟大。”
“对,你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了。”皮甲狼人点着头,拜倒在他脚下的牺牲品未能得到他的一次注视:“现在的族长欧庇罗斯在哪儿?我不能背着他来指挥你们。”
有跪着的绿眼孔里奥奈抬起头:“您是我们的先祖。”
“但你们的族长另有其人。”
他真的是个十分讲规矩的狼人,绿眼的孔里奥奈都为之惊讶。
“请畅所欲言,大人,因为我在这儿。”格外高大的红眼狼人从同族中走出:“我是修里恩,很荣幸担任氏族的上一任族长,现任族长欧庇罗斯是我的儿子,他在魏奥底处理重要事务,无暇抽身,但他命令我在伯达拉比克负责迎接您。”
“好极了,好人,那么请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这样我才能判断氏族如今的处境。”第一位孔里奥奈站在血泊中发问:“现在人们功成名就的出路是否还是那两条——效忠王室,还有皈依教门?”
“现在是三条,出海经商是新的门路。”
氏族的创始者点了点头:“我听说我们的领主背弃了义务,所以你们把他的家族赶走了?”
“是这样。”
“纹章院还没有记录我们的家族?”
“是。”
“我们的敌人是市民议会?”
修里恩肯定他的疑问,同时惊讶于自己和一位古人的交流效率能如此之高。
“为什么我们会对付不了他们?”
“他们太有钱了,这些人能请雇佣兵团来对付我们,虽然我们已经对他们取得了一次大的胜利,但要真正吞下这颗果实并不容易,现在不允许抢夺他人的土地,各种财务契约也都是银行在管理。即使胜利,我们能获得的东西也很少。”
孔里奥奈咂了咂嘴,这个改动让他很失落。
“太遗憾了。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尝试教会那里的门路,我记得绝罚可以剥夺一个人的全部财产。”
修里恩终于感觉到自己在和一个古人对话:“时代变了,大人,绝罚现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教会失去了剥夺公民财产的权力,而且我们也没法让魏奥底的教会替我们出手,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异端。”
“异端?”
第一位孔里奥奈勃然色变。“我们怎么会是异端?!”
他像是看到了一桩不可思议且令人愤怒的事情,身上终于翻腾起一股属于久经沙场的战士的凛凛威势,令他有别于当前时代的孔里奥奈们。
“现在正统教会的信仰方式和我们存在分歧。”他的后代之一尝试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改信!我们改!”先祖孔里奥奈斩钉截铁地说。
孔里奥奈们的反应很不美妙,他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后代,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中察觉到了更糟糕的事物,这些事物落入他的眼中,转化出一种别样的冷酷反映出来。
这种看待弱者的眼神让绿眼的孔里奥奈们身体绷紧了,他们无法理解先祖的态度变化。
它令原来黑爪氏族的成员都感到不适,却没人生出反抗的念头。
尽管第一位孔里奥奈已经并非氏族的族长,他们的体内还是流着他的血,他对自己后代的律令压制力不亚于欧庇罗斯本人。
“别告诉我你们真的变成了虔诚的信徒。”他冷冷道。
一名孔里奥奈斗胆站了起来:“先祖大人,您是第一个受洗的,我们只是选择跟随您的道路。”
先祖轻蔑地看着他:“我在正统教会受洗是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当贵族,这是交易。你们信异端,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你现在告诉我,我们走的是一样的道路吗?”
许多孔里奥奈因为这突破性的言论面露惊色。
与绿眼睛的孔里奥奈们不同,修里恩却感到来之不易的惊喜,他原本以为这些绿眼睛的同胞所召唤的先祖会让守旧派的势力增长,只是出于团结的考虑,他和欧庇罗斯都没有对召唤做出反对。
现在看来这一步决定实在是正确不过。
“大人,您真是富有智慧。”他真心实意地赞美道:“我想知道您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建议。”
“我的建议是别在魏奥底这块肉上打转了。”最初的孔里奥奈说:“必要时连贵族血统和伯达拉比克的地产也可以抛弃。听你们对这个世道的描述,商人的权利在抬升,而贵族的地位在下降,甚至无法掌握自己的土地。如果世界继续按照这个趋势发展,我们应该专心当商人,而不是当贵族。”
“别把所有资产都当做永恒不变,也别把拥有当做理所当然。当另起炉灶比继承还要简单的多时,别犹豫,另起炉灶去吧。”他意味深长地告诫着氏族的后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