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生投了。
从大智法王的麾下转投到了大慈法王的麾下,转得干脆利落。
没办法。
虽说大智法王是个脾性相对温和的上司,平日里赏罚也算分明,偶尔还会赐下些滋养神魂的丹药或是护身的法器,待他们这些办事得力的下属也算宽厚。
但……这位新出现的“大慈法王”实在是太残暴了!
自己方才仅仅是出于对旧主的习惯性忠诚,犹豫了那么几下,就结结实实承受了好几次“家人”的“亲切鞭挞”。
那直接将灵魂投入地狱幻境反复煎熬的恐怖手段,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想象,更非血肉之躯的痛苦所能比拟。
作用于神魂本源的折磨真实得令人绝望,是世间公认最残忍的刑罚之一。
即便是想把心灵寄托到真空家乡都不行。
不知为何家乡拒绝了自己,任由家人流落在地狱之中。
更何况,这位手段酷烈的大慈法王,此刻竟还掌握着难以辩驳的大义名分。
“我已寻得圣母大人的转世真身。”
此刻的“大慈法王”端坐于上,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以及对于圣母的崇敬。
“十年之内,圣母必将恢复所有修为,重临总坛,再度引领我等建立真正的真空家乡。”
“侯生,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侯生跪伏在地,身体微颤。
这意味着眼前这位“大慈法王”不仅拥有能让他生不如死的绝对实力,更手握着一张足以颠覆教内现有格局的绝对王牌!
这在教义上是至高无上的正统性,是所有白莲教徒信仰的归宿。
不听话?
那就是违逆圣母,背弃家乡,是自绝于所有教众的异端!
死了也是白死,甚至无人会为其叹息半句。
实力与大义皆在彼手,反抗毫无意义,甚至连犹豫都显得愚蠢。
所以,对不起了,大智法王大人。
您往日的恩情……小人只能铭记于心,期盼有朝一日在那真正的“真空家乡”之中,再图报答了。
许宣看着脚下彻底服软的老者,微微颔首,心中颇为满意。
他觉得这北地的白莲教中,终究还是有不少“俊杰”的,很懂得审时度势,让人省心。
主要是之前在南方遇到的那些白莲教中人,无论是大宝还是大慈,都是意志坚定的狂热信徒,宁死不屈。
要么就是如同雷焕、李少翁那般,虽信仰未必那般炽热,却也有着极强的个人野心和主观能动性,心思诡谲,难以轻易慑服。
现在看来……这北方总坛直接管辖下的势力,实力底蕴或许更深。
但这基层骨干的“心性”和“风骨”……倒是有些参差不齐,颇为值得玩味了。
许宣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决定先检验一下这处小小白莲分舵的成色,看看这帮所谓的“家人”究竟价值几何。
“让教内在此地的兄弟们都过来,本座要见一见。”
侯生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应下。
是夜,药铺内间那处被术法拓展出的幽暗空间里,稀稀拉拉地汇聚了……七八个人。
许宣的目光缓缓扫过。
修为最好的自然是领头羊侯生,二境魂修,此刻正惴惴不安地垂手而立。
而剩下的,则全是些连入道天关都未曾摸到的普通教众,不过是跟着学了点粗浅幻术懂得几句教内切口,便算作“自己人”。
个个看上去歪瓜裂枣,眼神浑浊,灵光黯淡。
许宣心下顿时无语。
这帮人根骨资质平庸至极,即便修行速成的邪法,究其一生恐怕也难以真正踏入修行之门。
他们聚在一起,与其说是一股势力,不如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实在榨不出多少油水。
他沉默了,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却让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然后转头对着侯生传音:
“……才这么点人?你们就用这等阵仗‘恭迎’陈王归来?未免太瞧不起那位‘首义’之王了吧?”
“还是说瞧不起我?”
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风雨欲来的压力。
“法王息怒!”
侯生听得那声轻笑,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又跪下了。
他是真被这位爷的神魂手段和喜怒无常给吓破了胆。
法王大人的行事作风与传闻中的“慈悲”截然不同,反倒更像魔道巨擘,狠辣无情,让他费解又恐惧。
如今生死全然操之于对方之手,只能将身子伏得更低,急忙解释:“法王明鉴!非是小人办事不力!”
“三年前,此地确是大智法王亲自组建的重要分舵,麾下曾有二境香主数位,一境精锐弟子亦有十数人之多,绝非如今这般光景!”
“只是……只是那‘大泽乡’的诸般布置,前些年便已悉数完成。阵法已固,仪轨已毕,只待总坛一声令下。”
“大智大人认为此地留守人手过多反而容易引人注目,便在数月前,将绝大部分得力干将都抽调回了总坛听用。”
“只留下小人以及这些……这些负责日常看守和遮掩耳目的外围弟子在此维持。”
许宣看着眼前这七八个歪瓜裂枣,心中那点不满也渐渐化为了无语。
瞥了一眼冷汗涔涔的侯生,倒是生出了几分“理解”。
也是,毕竟不是谁都能用三年时间,凭空打造出一个如保安堂那般的基业的。
既然如此……
许宣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仿佛春风拂过,竟露出一丝堪称“和煦”的笑容。
对着那七八个战战兢兢的教众温和地说道: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谨。今日能见到诸位,本座心甚慰。我看诸位兄弟在此清苦,心中实在不忍。”
语气顿了顿,显得格外亲切关怀:
“都先回家去吧,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放松放松。养好了精神,才好为圣教大业继续效力。”
这番话语如同暖流,瞬间让那些原本提心吊胆的底层教众受宠若惊,一个个感激涕零,几乎要落下泪来。
“多谢法王大人关怀!”
“法王大人真是太仁慈了!”
“呜呜呜,侯香主说的没错,我们白莲教果然是个温馨有爱的大家庭!”
众人纷纷叩谢,只觉得这位法王大人虽然气势骇人,但对待底层兄弟竟是如此体贴友善,真是位面冷心热的好领袖。
唯有侯生跪在一旁,嘴角微微抽搐,心里泛起一股极其微妙的违和感。
法王大人,您之前用神魂地狱折磨我的时候可不是这般“亲切友善”的啊!
这差别对待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但此刻自身难保,哪敢表露半分异议,反而更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免再度体验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于是,不等许宣再次发问,侯生便主动凑上前,压低声音谄媚道:“法王大人,此地的教众虽不堪大用,但本县乃至沛国的一些‘朋友’,倒是颇有些分量,或可为您所用。小人这就为您安排?”
见许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侯生如同得了圣旨,立刻行动起来。
很快,这间看似不起眼的医馆内堂,便迎来了第二场“盛会”。
蓟县县令身着便服,却掩不住官威,带着几名本地的豪绅富户鱼贯而入。
与先前那些教众不同,这些人个个衣着光鲜,面带精明,而且无一例外,都带着沉甸甸的贺礼。
金银珠玉、古玩珍奇,分量十足,显然深谙此道。
一进门见到端坐于上气息深不可测的“大慈法王”,众人立刻堆起最谄媚的笑容,纷纷躬身行礼,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远比那些木讷的教众能说会道得多:
“蓟县小吏,参见法王大人!久仰法王圣威,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法王大人仙驾光临本县,真乃蓬荜生辉,我等略备薄礼,聊表敬意,万望法王笑纳!”
“法王大人但有差遣,我等必效犬马之劳!”
许宣看着眼前这幕“群贤毕至”的场面,听着耳边不绝的奉承,面色温和的示意侯生收下贺礼。
随后扫视了一圈,满意的点头。
眼前这群谄媚的县令与豪绅他们个个气运缠身,或带着世家积累的福德清光,或萦绕着王朝官秩的庇护之力。
寻常邪术确实难以直接操控其心神,强行施为反而容易引来反噬。
这一点圣父最为清楚,他当初杀个新来上任的钱塘县令也是绕了好几个弯子。
至于腐蚀宋青天就是咱的成果。
白莲教显然也是深谙此道。
不用邪法硬控,以更“世俗”的方式精心编织出一张由利益、权势、把柄与威胁交织而成的罗网。
金银开路,权势诱之,再抓住他们见不得光的阴私把柄。
诸如贪墨的实证,与人命相关的勾当,乃至一些不可告人的家族秘辛——细细记录在册,便足以将这些体面人牢牢攥在手心,令其甘心为教派驱策,甚至比驯服的猎犬还要听话。
圣父心中对这经营了三百年的专业反贼组织,倒是生出了一丝“赞赏”。
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每个人神魂深处种下了一道更为隐秘的标记。
同时,从侯生手中接过一口沉甸甸的黑檀木箱。
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册册精心装订的文书,以及一枚枚记录着影像声音的玉简。
某年某月某日,县令收了谁的黑钱,判了冤案;某家家主为夺田产,如何逼死佃户;某位乡绅又与魔道何人有过隐秘交易……事无巨细,图文并茂,甚至还有当事人画押的供状。
当然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杀身之祸都涉及到了上层斗争的秘辛。
“好家伙……”许宣心下暗叹,“这《百官行述》的操作,这么早就被你们玩明白了。”
不愧是专业对抗人间皇朝三百年的老牌教派,在拿捏世俗权贵命脉方面,确实手段老辣。
收起木箱,许宣清了清嗓子,面容变得庄重而富有感染力。
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开始了他的“演讲”。
“诸位道友,诸位同仁!感谢你们今日能做出明智的选择,弃暗投明,加入我们这项伟大而崇高的事业!”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直接将当今朝廷,正道仙门,乃至肆虐的魔道统统拉出来批判一番。
作为江南有名的大才子自然词汇量极大,从天道公义说到民生疾苦,从王朝腐朽论及修行界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