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都在包厢里闲聊的同时,酒店的露天休闲场里,上官炎披着黑西装,半个身子靠在栏杆上慵懒地吹风,思绪随着飘动的鬓发有意无意地推动着。
她现在,正在想一件事,在想她和夏守,在书里究竟过了怎样的生活。
在所有从书中出来的人里,只有夏守一个人记得书中全部发生的事,而像她,还有像乔芯、爱丽丝,则全都忘记了书中的人生。
但自从她从书里出来后,就能明显发觉夏守看自己的眼神变了,若说以前的夏守看她的眼神,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那书中出来后的他,则是有一种微弱的亲近和蠢蠢欲动。
当然了,肯定会想着亲近她,毕竟她怎么说也阻止了维洛在书中袭击他,算得上是救命恩人了。
但显而易见,夏守的蠢蠢欲动并不仅止于此。
上官炎对自己的直觉相当自信,但也担心是自己个人的期待扭曲了她判断的准确性,所以她正在想办法知道书中的那段人生。
她最近阅读了《群星沉落之季》。
书中的故事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但是大体上又没太大变化,因为管控局所保存的那一册,本就不是以夏守为主视角展开的,自然夏守离开后,也不会对故事主线有太大影响。
当然,影响还是有的,里面关于杀人魔的新闻又出现了,但从数量上看,似乎并不是其他文献中记载的数字最高点,也就是说……在书中他们并没有把所有该杀的人全都一口气杀光。
而除了这个值得注意细节外,她还发现在书中的新闻里,对凶案多了一点描述,内容是关于分尸。
直觉告诉她,或许这就是她的手笔,从这一点看,她很可能一直作为夏守的共犯一起作案着,并且是以一个善后者的角色,因为从夏守的那种能力看,杀人一定要他亲自动手才行。
这么想,她应该不光是帮夏守挡住了维洛的袭击,后续也一直保持着非常亲密的来往,否则她不可能参与到连环凶案中。
上官炎最初就肯定自己会这么做,但毕竟没有记忆,所以这算是给了一个佐证她猜想的证据。
而至于她除了共犯这个身份外,和夏守又是什么关系,她在刚出书时,并没有任何头绪,但现在她已经知道一些内情了。
而她得知这些内情的渠道,则是夏守的梦。
在伤疤时代反攻的那次事件中,为了让夏守能在极限状态下,支付血流不止之海的代价,她让夏守喝下了自己的血液。
而为了让这过于严重的代价不至于要命,她又让夏守通过拾梦鸟仪式,以无法做梦为代价,替换掉了本该是血流不止之海的代价。
而这不能做梦的代价,则又通过她给夏守喝下的血,变成了由她自己来承担。
现在,她的确已经不能做梦了,梦境这一释放潜在欲望的有效途径,已经不再对她开放,但是身为拾梦鸟的眷顾者,她又天生可以潜入他人的梦境。
通过这种方式,她就能把自己梦中无法释放掉的压力,在别人的梦里释放掉,从而完美避免在现实生活中,丧失自控力。
虽然窥视别人的梦有些不道德,但她也从来不是一个道德的女人,所以她潜入了夏守的梦境。
虽然那天晚上他做的梦都是零散的碎片,但在碎片中,她的确看到了他们在书中生活的点滴。
不得不说……非常有趣,她非常喜欢夏守在梦境中露出的那种表情,胆小如鼠又胆大包天、贪婪又犹豫、果决又疯狂,那一幕幕碎片让她深切感受到……自己被疯狂地爱着。
但可惜,夏守也只记得截止十八岁的书中人生,她终究是没有看到他们偷尝最后禁果的零星片段,这成了那次梦境侵入之旅的唯一遗憾。
即使她现在再怎么想象,也无法想象出在夏守十八岁后,在后续的人生中,他们又一起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她下班后有时,也会遇到这种事,随便翻开一本书看到最后,结果发现作者已不再写续集,转而开了一个新系列,那种郁闷感,与那天晚上醒来的心态一般无二。
“真想退休啊……”
上官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撕开包装纸送进嘴里,用舌头绕着糖球打转,想象这是书里她送进夏守嘴巴里的那颗糖。
那糖的包装纸是荔枝味的,或许当时也是这种感觉?
当了这么久的魔女,一直找一直找,现在她真的想要退休了,如果能决然地了断一切,就这么去过平凡普通的人生,那她就再没其他额外索求了。
但就像普通人渴望超凡却无法踏入超凡,一旦超凡,那么想要回归平凡,也一样遥不可及。
不说夏守背后那与墨玉司千丝万缕的联系,与过去那些历史中的传奇人物的恩怨纠葛,光谈她自己,似乎也不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抽身而退。
在她是魔女的时候,周围一直都会很安静,但一旦她想要当个普通人了,那曾经那些她瞧不上的麻烦,就会一桩桩一件件跑出来。
现在,她脑子里随便过一遍,就能想起一堆从没想过的事。
她当年在埃及出差时,为了消除一个异常现象,根除了一整个部落,留下了一个小男孩;
她曾经和一个男人达成交易,协助对方完成了复仇,而那个男人复仇的家族也有一个幸存的独女,这位女子和复仇的男子的关系,是世仇恋人这样的狗血关系。
在那男人屠杀掉自己恋人所有的家族成员,仅留下对方一人后,他自己自杀了,于是那个女人就把所有的憎恨全都集中在她这个赐予了男人力量的魔女身上。
对那个女人,上官炎从没正眼瞧过,对方组织的一次正面袭击,她没有出手,就被当时她部门中的一名员工挡下,反弹的余波震碎了对方的手臂。
那女人的名字,上官炎到现在都不记得。
诸如此类的仇敌,数不胜数,但不管是一百还是一万,对身为魔女的她而言,都像是偶尔发作的瘙痒而已。
就像普通人也不会时刻提心吊胆,去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痒的皮肤,她也是如此,只需在瘙痒来了后,用手挠一挠即可。
但是……如果她不再是魔女,那么这些瘙痒就变成了灾难,平凡的生活一旦产生杀戮,那么就不能称之为平凡。
这,大抵便是超凡的诅咒吧。
更别说,她还有和干渴山羊的契约在身。
她虽然和干渴山羊达成了交易,将夏守排除到禁忌之外,但那三条禁忌仍旧对其他人起着作用。
【一、与他人的一切交往,必须建立在‘交易’这个概念之上。】
【二、不准让他人将你的行为,视之为不求回报的善意帮助。】
【三、若你对他人产生好感,亦不准让对方察觉到你的好感。】
只要这三条禁忌存在,那普通人的生活就与她绝缘。
试想一下,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和夏守抛开一切隐居到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或许回去地中海,或许回去北欧。
然后,他们在当地定居,突然有一天邻居来找他们借除草机,或者仅仅只是借一些餐盘,汽油等日常用具,这时她为了不违反禁忌条约,不得不对邻居说:“要钱。”
这样的她,不可能拥有正常的邻里关系,没有这种正常的社会人脉圈,又怎能称得上普通人的日常。
不过……或许可以让小夏和邻居们去打交道?
“呵,我竟也有担心这种事的一天。”上官炎自嘲道。
“部长?”
上官炎闻声转头,看到皇甫作仁和油女并肩走了过来。
“部长你在这里是?其他人好像都到了。”皇甫作仁拘谨地说道。
他还不太习惯和这位上司交流,虽然她是夏守的领导,但皇甫对她的印象却非常复杂。
他能加入管控局,在现世拥有一套全新的身份和住址,以及身为鬼王的摩诃油瀑女,如今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和他一起生活,都是上官炎上下打点做的安排。
本来,他应该心存感激才对,但显然这些待遇都不是白来的,这些日子来长期的高压加班,各种危险事件的处理,都让他更加深刻明白“魔女”这一绰号背后的含金量。
所以,皇甫对上官炎的感激之情,非常别扭。
“嗯,过去吧。”上官炎微笑着点头,光看她的表情,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宽以待下的好领导。
“皇甫,那个查的怎么样了?”
“正在和其他分局的调查人员对接,目前……没什么进展。”皇甫作仁回道。
上官炎派给他的最新任务,是调查一名已经失踪的,名叫巫树国的收尾人。
目前似乎不光是他们分局在调查,其他的分局也同样或多或少在调查他,似乎是议会下发的任务。
至于调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自然不是他们这种人能得知的,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追踪对方的蛛丝马迹,把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上报给上级。
“那林日昃呢?你还没放弃吧?”上官炎又问。
“嗯,伤疤时代没有他的踪迹,那几条已经探明的梯子路径也是。”
“你要做好他已经死了的心理准备,否则很难一点活动痕迹都不留下。”
“嗯,我知道,他老死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我总感觉……如果是他,不会这么简单就死。”
“皇甫,你以前是自由超凡者,在伤疤时代也待了不少年,不可能不知道命运无常这个道理。
再传奇的英雄,他的落幕都有可能是无声无息的,没人见证地死在那个胡同的角落里,也不是没可能。
斯普莱特的最后,如果不是夏守说出来,那谁能想象这样一个王者,会以那种方式死去?
除却我们这些知情者,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只看到他轰轰烈烈的开场,随后就再没看到他从那座地下城中走出去,只有我们知道他被永远留在了那碎石堆里,就像一个失足摔死的人。
或许,林日昃的冒险在其他人眼中已经结束了,只是我们没能看到那个故事。”
“我知道。”皇甫点头承认。
他知道自己这样执着,其实有点难看了。
管控局对林日昃这样的失踪人员,在最初搜索之后,全都是收档处理,不会持续耗费精力去搜索。
而他为了寻找林日昃,预支了不少人力物力,甚至还借用了柯痕。
要知道,柯痕那样泛用性无敌的异能,永远有重要的工作需要她去跟踪突破,把柯痕借给他找人,已经是部长给面子了。
但是,他还是不相信那个人就这么安静地死了。
因为,那个人和夏守有点相似。
怎么说呢……只是一种很笼统的印象。
意志强大,精神坚定的超凡者,皇甫作仁见过很多,但是像夏守这样,在经历如此多事后,依旧能融入普通人生活的人,却几乎没有。
对,就是几乎没有。
即便是三部的其他人,虽然也会像凡人一样娱乐休闲,但是皇甫作仁能感觉得出来,大家多多少少,是有一根筋吊着的。
只有夏守,他似乎有一种能力,可以完全将超凡者生活和凡人生活区分开来。
而林日昃也是,只不过林日昃是永远不会消极,他做所有事都是那么乐观。
即便身处最糟糕的处境,他也会安住在当前的工作上。
举个不客气的例子,假如林日昃在烤烤翅时,听到自己父母亲去世了,他依旧会把手头的烤翅努力烤好。
他们在生活态度上,有一种不相同的相似。
这样的人,不会死得这么安静。
虽然这种想法很没道理,但皇甫作仁就是有这么强烈的直觉。
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直觉不能作为理由,因此他这种锲而不舍地搜索才显得多此一举。
上官炎摸着下巴,低头思索了几秒,分析道:
“伤疤时代的事已经结束了,林日昃若还活着,还能自由行动,他自己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如果这样想,那他活着,却不和管控局接触,甚至尽可能隐藏自己行迹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