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天地是在憋笑。
陈易抬头望天,不知怎么,忽有不好的预感。
缓缓风止,檐角的铃铛也慢慢静了下来,高大女子见他止步不前,问道:“怎么了?”
灯笼的暖光明晃晃照在侧脸,陈易回头道:“没什么。”
话虽如此,心绪总是不宁,许是周遭太静的缘故,想了又想,他一时又想到了殷惟郢,若自己身边发生什么坏事的话,必是大殷干的无疑了。
陈易思绪飞掠,倘若是小狐狸从中调和的话,自己必然不会这么忐忑不安,小狐狸这边劝服这个,那边劝服那个,总是有所奇效,最后也落得圆圆满满,只是殷惟郢……自己委实难以信过。
常常都是这样,大殷干坏事,他干大殷。
陈易稍敛眸光,这一会倒是顺利,原本稍有些负气离去的秦青洛到底是被劝了回来,虽说有秦青洛本就心有挂念的原因在,但能这么顺利,其中自然有他家大殷的功劳。
或许,自己该松一些口风,也该应下跟她双修之事,自己其实对太华山的双修之法还算有几分好奇,虽说以如今自己的境界,与其说是双修,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给殷惟郢醍醐灌顶。
白白让人占便宜的感觉并不好受,何况占便宜的不是别人,而是大殷。
不知为何,比起对经受不住小狐狸的央求,陈易更不愿让殷惟郢轻易得到她想要的。
恰如毛驴头前会吊根胡萝卜,也恰如平日玩闹的时候,在她慢慢凑前时吃胡萝卜时反而要步步后退。
其实,他家大殷哪怕是娇嗔时都极让人为之着迷,有时陈易也不得不承认,偶尔的时候,的确会思郢。
思念别的女子,总有些许复杂的思绪在,譬如小狐狸,又譬如周依棠,可思郢,却是一想都会开心。
世上有个你一想就会开心的女子,偏偏这个女子还与你双宿双飞,天地间第一的庆幸莫过于此。
许是几分春风得意的缘故,陈易忽然想,自己以前对殷惟郢是不是苛刻了些,总是给她泡菊花茶也不是办法,念头拂过,他只是笑了下,不过今夜,还是先把心放在秦青洛身上吧。
陈易从不觉得自己这般心绪飘过一个女子又飘到另一个女子身上很多情,寻常人或许心有移情别恋的负罪感,陈易却半点都无,毕竟寻常人做不到每个都爱,何况人若太有这负罪感,那么就注定爱不上太多的女子。
“闵宁走了吧。”秦青洛忽然问道。
“…是她把我赶出去的。”陈易知道这话只是简单的询问,苦笑了下,随后道:“走了,以她的性格不会再留了。”
“那便好。”
秦青洛本想刺一句,正是他被闵宁赶走了没人要了,他才来找自己,可略作思考,大婚之夜,这种话还是不便说。
哪怕这是个婊子般的男人,可今夜到底是她的妻子。
灯影重重,照在折返婚房的路上,陈易仍端着那两杯合卺酒,洞房花烛夜,还是要庄重些,虽然有所插曲,不过秦青洛并不在意。
女王爷侧眸扫了眼身后紧随的陈易,他步履稳当,不见端倪,这让她莫名不安,他能放下闵宁来寻,足以见得二人间的情义,她不同于寻常女子,不为此窃喜,也不骄矜,反倒既欣慰又忧患,恰如王爷与名妓的爱情不会长久,今夜过后,枕边人是否已不告而别。
灯光似水般在脚下流过。
寂静的夜晚,王爷踏过廊庑,名妓低头紧随蟒袍之后,倏而风止,月色清亮。
秦青洛不禁想,王爷身后的名妓,如今又在思念谁人呢?
大抵不是她。
………………………
陈易和秦青洛还未到时,闵宁坐立难安,思索了很久。
殷惟郢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心里最不设防的软肉。起初是尖锐的刺痛,随即那毒便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腐蚀着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甘心永远这般懂事,永远退让?”
“是否但凡涉及秦青洛,你便要次次退避三舍?”
“怕若不强留,若不相争,终有一日,会在他心中,彻底失了分量?”
每一个字都在空旷的婚房里回荡,放大,撞击着她自以为坚固的心防。
她烦躁地站起身,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榻边来回踱步,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一如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闵月池,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患得患失?
分明是自己让他走的。是她亲手将他推向了秦青洛,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成全了他的婚礼,保全了彼此的颜面,也……维持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闷,这么堵?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巨石,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
她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想让夜风吹散这满室的憋闷和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可窗外,除了沉沉的夜色和呜咽的树海,什么也没有,连月光都吝啬地隐没在云层之后,不肯给她一丝清明的指引。
“今夜你让他走了,来日呢?”
殷惟郢的声音阴魂不散。
来日……来日会怎样?她真的能像没事人一样,与他谈笑风生,仿佛今夜什么都不曾发生?看他与秦青洛出双入对,看他将所有的温柔与专注都给予另一个女子,与自己一般刚强的女子?
一想到那个画面,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尖锐的酸楚直冲鼻尖。
侠女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再是京城里那个少侠,
少侠浪迹天涯,侠女却总有牵挂。
混迹过江湖,见过许多纷纷扰扰、蝇营狗苟,纵使初心仍在,对过往的挂念却逐渐加深深不见底,再也不像初出京城时,如似天地间一蜉蝣无处所依,无处不可去。
她不是不在乎,恰恰是因为太在乎,才更怕失去。
怕争了,连现在拥有的情分都消耗殆尽,怕不退让,会让他为难,会显得自己……像个妒妇。
念及此处,闵宁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可殷惟郢说得对,她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她闵宁行事,向来凭心而动,快意恩仇。为何独独在这情字上,要如此委屈自己?
“忍辱负重……”
这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她最早与陈易相识却要一次次退让?凭什么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黯然离去的要是她?就因为她侠义?
去他娘的懂事!去他娘的侠义!
一股久违的、属于少侠的悍勇与血性,混着被压抑许久的委屈与不甘,猛地从心底窜起。
她凭什么要便宜了秦青洛?凭什么要让他觉得,她闵宁是可以轻易被舍弃、被安抚的那一个?
难道她对他的情义,就比秦青洛浅薄吗?那些并肩作战的生死相托,那些京城戍楼上的互诉衷肠,那些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默契与牵挂……难道就因为一纸捷足先登的婚书,就要统统让位?
如今秦青洛与陈易已经有名有实,既然如此,那么就要她再连这最后一步退去么?
不。
她猛地转身,背对着窗口,胸口剧烈起伏,烛光映亮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殷惟郢或许别有用心,但她的话,未必全无道理。
有些东西,不争,就真的没了。
她看着那对燃烧的红烛,看着桌上那对尚未使用的合卺杯,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凭什么…不能争?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陈易和秦青洛回来了。
闵宁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下意识地想躲,想藏,身体比思绪更快一步,闪身隐入了那座巨大的屏风之后。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受到血液奔流带来的微微眩晕。
她听着陈易推门而入,听着秦青洛清冷地要酒,听着他们即将完成那未尽的仪式……
就在陈易递出酒杯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犹豫、挣扎、恐惧,都被那股不甘与悍勇彻底压下。
她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一步踏出。
迎着两人震惊、愕然,乃至秦青洛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怒意,她挺直了脊梁,如同出鞘的利剑,锋锐,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我改主意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之下是压抑不住的颤音,但足够清晰,“想了想,还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们。”
烛光跳跃,映亮她英气逼人的眉眼。
“这合卺酒,”她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秦青洛,最终落在神情复杂的陈易脸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
………………………
灯影重重,暖融融的光晕照耀下,心绪渐缓,这时陈易才寻回几分成婚的喜意。
又回到婚房前,陈易深吸一气。
想来闵宁已经离去了。
以闵宁的性情,那话一出口,必然是果决地离了这王府,便当从来没来过,她向来如此,哪怕以后提及,也是说说笑笑,好似全然不牵挂于心。
陈易心绪微凝,自己当然也想留她下来,只是留不住,他从来留不住闵宁。
他愈是强留,闵宁就愈是要走。
缓缓推门而入,灯火通明的婚房内,红烛仍在高烧,将满室喜庆的陈设镀上一层暖融的光晕。那对精致的合卺杯,仍被陈易稳稳端在手中,酒液微漾,映着跳动的烛光。
秦青洛行至桌旁,身形顿了顿,并未回首,只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酒。”
陈易上前一步,正要将其中一杯递过,完成这中断已久的仪式。
恰在此时,内室那座描绘着百鸟图的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两人动作皆是一滞。
陈易心头那点不祥的预感骤然放大。
下一刻,一道红衣似火的身影自屏风边缘缓缓步出。
闵宁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丹凤眼清亮逼人,先是在陈易端着合卺酒的手上停留一瞬,继而转向身形明显顿了一顿的秦青洛。
她就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闵宁?”陈易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
她不是应当早已离开了吗?为何会还留在这婚房之内?
秦青洛眸光错愕过后,旋即女王爷锐利的蛇瞳扫过陈易。
闵宁为何没走,按理来说,不是理应离去了么。
她离去便是要把陈易让给闵宁,同样,若是陈易来找她,也就意味着闵宁把他让给了她,秦青洛认为,这是她们彼此间的默契,
若是她没走,那么陈易为何又来找她?
莫非他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秦青洛缓缓收回悬在半空的手,负于身后,慢慢转过身。
她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陈易完全笼罩,那双蛇瞳之中,瞬间凝结的风暴比窗外夜色更深沉,紧抿的唇线隐匿着被冒犯的震怒。
“闵女侠,”她开口,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去而复返,藏身本王婚房屏风之后,这是何意?”
话是问闵宁,可她那蛇瞳却扫向了陈易。
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沉滞得令人窒息。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闵宁的目光掠过秦青洛隐含怒意的脸,最终定格在陈易的脸上,她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
“我改主意了。”她声音不高,“想了想,还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们。”
她往前迈了一步,烛光在她英气的眉眼间跳跃。
“这合卺酒,”她看着陈易,又扫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秦青洛,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让。”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唯有三人的呼吸,交错在弥漫着浓郁喜庆与无形硝烟的空气里。
那对尚未饮下的合卺酒,在陈易手中,忽然变得重若千钧,他的额上,一滴冷汗缓缓落下。
两个女人都在找他要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