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海军部
白厅街,伦敦
1837年7月15日
鉴于女王陛下欣慈允准,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海军委员会奉旨:
特此晋升埃尔德·卡特为海军部二等书记官,并出任海军部海图测量局副局长一职,指派其在该职务上直接辅助海图测量局局长弗朗西斯·蒲福上校,协理一切与海图、测量及航海资料有关事务。
各下属官员与有关部门务须知悉此项任命,并在一切属该职务职责范围之内,恪守其指令,听候调遣。
埃尔德·卡特在履行本职期间,理应享有并行使与此职位相应之一切权利、特权与待遇。
谨此颁令,奉为凭据。
奉海军部委员会之命
签名:
约翰·巴罗爵士
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海军部第二秘书(海军部常务秘书)
……
埃尔德盯着那份任命书,指尖死死地扣着那枚鲜红的蜡印,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被火炉烘烤一样涨得厉害。
纸张在他颤抖的手里沙沙作响,任命书随之抖动不止。
“二等书记官,主持常务工作的副局长……”埃尔德喃喃着,仿佛不敢相信那一行黑色的印刷字真真切切写在羊皮纸上。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亚瑟手中接过这封任命书的了。
坐在他对面的亚瑟把茶碟轻轻搁回桌面,手指优雅地扣着茶杯的把手,喉咙慢条斯理地抿下一口热茶。炉火映照下,他的神情冷静得近乎漠然,仿佛这份任命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情。
二等书记官而已,如果他乐意的话,看在他劝说维多利亚放弃死刑审核权的份上,就算他去帮埃尔德讨要一个一等书记官的位置,内务部那边也得想尽办法帮他解决。
但是,一来嘛,那样容易让内务大臣约翰·罗素勋爵和内务部的常务秘书菲利普斯先生觉得他的胃口太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仇恨和注意。
二来嘛,有的时候,并不是说官当的越大,你就越有权力。
海军部里分管格林威治天文台和非洲好望角天文台的那个职务,倒是一等书记官,但很显然的是,那个一等书记官远不如海图测量局副局长这个二等书记官的权力大。
海图测量局副局长的权力,首先就在于它紧贴着局长蒲福上校的椅子。
别看弗朗西斯·蒲福上校的军衔并不突出,但这位今年63岁的皇家海军技术派军官却是整个皇家海军科学部门的中枢,就连眼过于顶的皇家海军委员会也不得不承认:“在我军当中,鲜有军官能具备蒲福一半的专业知识与能力,其热忱与毅力更是无人能及。”
与那些擅打胜仗的皇家海军将领不同,蒲福虽然有过战功,而且还是那场“光荣的六月一日海战”的亲历者,但他最杰出的能力却体现在水深测量和方位测定领域。
南美洲的拉普拉塔河口与小亚细亚南部的海图数据全部是由蒲福率队完成测定。皇家海军的首版《海军部潮汐表》、海军内部使用的风力等级表(蒲福风级)和天气符号编码也都是蒲福的杰作。
而本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不列颠惯例,在1829年时,年满55岁本应按例退休的蒲福被海军部任命为了海军部海图测量局局长,两年之后,又更进一步,让蒲福全权负责海军部新成立的科学部门,统领海军部海图测量局、格林威治和好望角的天文台,以及航海历书与航海钟表办公室。
在蒲福上任之初,皇家海军每年的新制海图数量不过19幅,而在去年,每年新制海图数量已经超过600幅,并且海图勘测的地理范围也随之大幅扩展,不仅涵盖本土水域,在海外更是远达太平洋、印度洋沿岸。
更重要的是,蒲福在提拔皇家海军科学人才方面同样做的杰出,完成环球航行任务的罗伯特·菲茨罗伊上校、查尔斯·达尔文、埃尔德·卡特,负责探索北极西北航道的约翰·富兰克林上校,测定欧洲、北美地区潮汐表的威廉·休厄尔等人,全都是由他发现并重用的。
但是,即便蒲福精力旺盛,对于海军科学工作总是充满热忱,但他毕竟已经是个63岁的老头子了。
所以,从前几年开始,蒲福便慢慢的不再主抓实务工作,而是在行动大方向上掌舵,在他热爱的科研成果上抠细节较真,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实务执行工作则主要是交给下面的文官负责。
而随着蒲福年龄的增长、精力的衰退,落到埃尔德这个海图测量局副局长手里的权力也会越来越多。
哪怕仅仅以现在来看,埃尔德手里的权力也不小。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出版与分发上。
皇家海军所有舰艇出航之前,必须从海图测量局领取最新的海图与《航海历书》。
这些海图不仅涉及英伦近海,还涵盖了加勒比海、印度洋、太平洋诸岛,乃至于南美与东南亚的复杂水域。
作为副局长,埃尔德有权决定哪些批次的海图优先印制、哪些航海资料延后出版,甚至能通过调度印刷数量,暗中影响哪些舰长能在出航前拿到完整的资料,哪些人则只能依赖旧版。
其次,海图测量局的资料来源并非全部依赖海军舰队的测定,格林威治天文台、好望角天文台的天文观测,皇家学会学者们的潮汐研究,甚至商船船长们上交的航海日志,全都要汇集到埃尔德的案头。
由他负责组织人手筛选、归档,决定哪些数据进入《航海历书》,哪些留作内部参考。
换句话说,他握着科学与实务之间的关口,哪位学者的研究能进入皇家海军的标准文书,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他的一句话。
还有就是预算与人事的建议权了。虽然经费最终都要经过海军部财务秘书与议会的批准,但海图测量局需要多少绘图员、需要购买多少仪器、是否要增聘文员和制图工匠,这些预算编制草案都要由副局长先拟定。
蒲福年事已高,除非情况已经糟糕到他必须亲自过问的程度了,否则他往往只会在总体方向上点头,而具体的人员定额则要靠副局长拍板。因此,现如今就连财政部质询的时候,也习惯性的直接去找副局长要答复。
甚至于,如果埃尔德想要捞点外快的话,现在也简单多了。
因为从1810年代开始,海图测量局就逐渐成为了英国海运赖以生存的资料中心。
凡是要出海赚钱的贸易公司、或者做商船生意的保险公司,甚至于东印度公司、非洲公司这样的海外特许公司,都在想方设法的打听最新的水深与航道情况。
虽然海军部对外公开出售的《海图》都有定价,但众所周知,海军部不可能把所有的内部资料和未公开修正过的草图等战略情报都一起卖掉。真正能决定哪些海图可以出售,哪些海图必须严格封存的,正是埃尔德这个不起眼的二等书记官,海图测量局的副局长。
他手上的这份权力,足以左右许多远航舰队的航行风险,也足以让一堆纵横四海的商界巨擘低声下气地上门求他。
如果放在十年前,谁能想到两个伦敦大学的学生会坐在这间炉火温热的咖啡馆里,一个手握海图测量局的常务大权,一个在白厅诸部间进出自如,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与首相和内务大臣小小的掰一下手腕。
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地位,在伦敦政界已经算是别具一格了。
苏格兰场出身的履历,曾经被讥讽为“约克乡下来的泥腿子”,可这如今却成了他“从人民中来”的凭据。
无论是《伦敦公报》上的条文,还是上下两院辩论中被人引用的治安经验,都让他在王室与政府之间拥有一份特殊的发言权。内阁里的大人物未必真心喜欢他,但大多数时候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某些棘手事务未必能收场得这么干净。
至于埃尔德·卡特的地位,则是另一种微妙的体现。
这位皇家奖章的潜在获得者,外人只看见他脑袋上顶着一个“海军部二等书记官”的头衔,听上去仿佛远不如某些财政部或外交部的一等书记官来得体面。可真正行走白厅的老资格都明白,海图测量局副局长的签批,往往能影响一支舰队的远航能否顺利,甚至能左右殖民地新港口的选址与商业贸易公司的盈亏。那些自命不凡的保险业行家,在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的商社船东,在遇见埃尔德的时候,也得堆着笑脸迎上来和他拉拉感情。
埃尔德紧紧攥着那份任命书,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想把眼眶里那点湿润逼回去,可声音一出口,还是带了点颤音:“我……我发誓,我一定会对得起国家的信任,也会对得起女王陛下和海军部委员们对我的认可。就算把这条命豁出去,我也要对得起这份任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掌还不安分地摩挲着任命书上的蜡印。
亚瑟瞥了一眼,他对天发誓,就算埃尔德去莱斯特广场找姑娘看戏的时候,他这不安分的小手都没动的这么勤快。
他搅动着手里的茶匙,似笑非笑的念了句:“瞧瞧,这是谁?我那个怨天怨地,成天怒斥社会不公的朋友埃尔德·卡特先生跑到哪里去了?”
埃尔德厚着脸皮把任命书塞回怀里:“还能跑到哪里去了?他已经成为社会不公的一份子了。场面话而已,亚瑟,你有必要和我较这个真吗?”
亚瑟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搅动着茶匙,金属轻轻敲击瓷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埃尔德,你这话说得可真叫人替你心疼。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钻进白厅,哪怕只是个三等书记官,也能在自家乡绅的圈子里吹上一辈子。如今你好歹管着一整个局里的实务,手下几十号人听你一声令下就要加班画图,你却偏偏还要装作受害者的模样。什么社会不公的一份子,你得记住,你能到这个位置,凭的是你的真才实学。”
埃尔德哈哈一笑,他当然明白亚瑟的意思:“那当然了,不是真才实学,难道还能是走的校友关系吗?牛津和剑桥的二流子才喜欢玩裙带关系,咱们伦敦大学的毕业生,出门在外,靠的就是这一身的本事!”
亚瑟端起茶杯与埃尔德轻轻一碰:“为了庆祝你在海军部更上一层楼,要不要改天请个假陪我去巴黎玩两天?”
埃尔德听到亚瑟的这个建议,想也不想的反问道:“去见亚历山大?以那胖子的小心眼儿,他如果知道我升官了,说不准得气死。咱们什么时候去,今晚回家我就可以收拾行李。”
亚瑟轻轻摆了摆手:“动身去巴黎的事情不着急,议会十七号的闭幕式,女王陛下届时会出席,等到那之后再走也不迟。而且议会闭幕后,正好可以与布鲁厄姆勋爵同行,他打算休会期里去普罗旺斯避暑,和他一起走,倒也省得路上寂寞了。”
“布鲁厄姆勋爵?”埃尔德怔了怔,旋即冷哼一声:“真是可笑……一个曾经坐在大法官宝座上的人,如今却得跑到普罗旺斯去躲清闲,墨尔本子爵和辉格党倒也是真做得出这种事。他们恐怕忘了,1832年议会改革法案在上院审议的时候,是谁在华氏85度的高温下连续发表了超过三个小时的演说,最终因为体力不支,只能跪地恳求上院通过法案的。又是谁,在失去大法官职位后,不计前嫌的协助墨尔本内阁通过《市政改革法案》的。”
亚瑟把茶匙放下:“你说得不错,布鲁厄姆勋爵这些年的处境,基本都是拜首相墨尔本子爵所赐。他打压老同僚的手段,可比他在上院呼呼大睡的外在精明多了。”
埃尔德就像所有伦敦大学的毕业生一样,他早就看不惯墨尔本子爵那一派人了。
他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搁:“墨尔本那一派的人,说到底,不就是怕布鲁厄姆勋爵锋芒太盛,压过了他们吗?可惜了,伦敦大学、衡平法庭,乃至整个英国教育与法律事业,如果没有布鲁厄姆勋爵,哪里会有如今的局面?辉格党真是过河拆桥的好手。”
亚瑟轻轻晃了晃杯中的茶水:“更有意思的是,那家伙现在还成天巴巴地守在女王陛下身边,一口一个忠心耿耿,一句一个鞠躬尽瘁,你如果亲眼看见他在肯辛顿宫、在白金汉宫的那些殷勤模样,呵……”
埃尔德眯起眼睛,盯着亚瑟,半是愤怒半是讥诮道:“女王陛下年纪轻轻,恐怕还看不穿这些老狐狸的伎俩吧?”
亚瑟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埃尔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亚瑟虽然没有说话说完,但他的眼神已经足以勾起埃尔德翻墨尔本黑账的兴趣了。
“就他?就墨尔本子爵,威廉·兰姆?呵!倘若不是我知道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不准还真有可能被他蒙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