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四年(251年)十月中旬,昌黎。
魏国中书监贾充派出使团,携牛酒金帛,至鲜卑步摇部大营。
步摇部首领木延坐于虎皮毡上,左右立着剽悍的狼卫。
魏使奉上礼单:
“大单于,我大魏大将军有诺必践。今辽东已平,特来履约。”
“一、公孙氏所据辽西郡,今归单于所有。郡内汉民,任单于处置。”
“二、昌黎所获粮帛女子,单于可尽数带走。”
“三、表奏天子,封单于为辽西公,开府仪同三司。”
木延闻言大喜,走下虎皮毡,行汉礼:“司马大将军,信人也!”
他当即下令:
三日内,将昌黎所掠粮草、布帛、女子全部装车部落分批西迁,进驻辽西,留老弱于草原故地,精壮皆迁辽西。
步摇部部众得闻首领传令,举族轰动,欢呼不已。
当下驱赶着满载的牛车,马背上坐着抢来的汉人女子,一路高歌而去。
有部落长老叹道:
“汉人常说‘狡兔死,走狗烹’。今魏人竟真守约……倒是难得。”
木延骑于马上,面有得色,大笑道:
“吾等附魏多年,何曾吃过亏耶?”
他环视众人,续道:
“昔者拓跋力微,屡求迁部辽西,至死未尝所愿。”
“今观我等——”木延扬着马鞭,“劫昌黎而得粮,取辽西而得地,冬有栖处,春有草场。”
众人皆叹服。
木延得意抚髯叹曰:
“此正所谓,择路重于用力,附强胜于自雄!”
正当鲜卑人准备举族迁往辽西,远在襄平的贾充,则是迎来了高句丽王位宫派来的使者。
高句丽大加(官名)高优入襄平城,见司马伷、贾充,昂然道:
“我王遣某来问:魏国既已得襄平,何日发兵助我取西安平?”
“昔在海滨盟誓,言‘共击辽东,分其地’。今辽东已破,当践前约!”
贾充慢悠悠饮着姜茶汤暖身子,半晌方道:
“大加有所不知。我军苦战月余,士卒疲惫,粮草不继,亟需休整。”
“且当初所约,乃‘共击辽东’,今辽东已击,公孙氏已灭,约已成矣。”
“至于西安平归属……似不在当初约定之中?”
高优怒道:“贾侍中!西安平乃辽东北门,岂能不算辽东?”
贾充微笑:“大加莫急。待我军休整完毕,自当……从长计议。”
听到贾充的推脱之言,高优面色骤变,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
“贾公!听汝此言,莫非大魏欲背弃盟约耶?”
他环视堂中魏将,目光如刀:
“昔在海滨,贵国使臣持节立誓:‘共击辽东,分其地,永为兄弟之邦。’”
“我王信之,方发精兵五千,攻西安平月余,损卒千计,耗粮无数!”
“今襄平已破,公孙氏灭,贵国便言‘约已成矣’——岂非过河拆桥,食言自肥?!”
魏将皆色变,手按剑柄。
司马伷欲开口,贾充却抬手制止。
贾充放下茶盏,脸上仍挂着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大加言重了。”
“我请大加好好回忆回忆,当初盟约,白纸黑字写的是不是:‘共击辽东公孙氏’?”
“今公孙修自焚襄平,辽东政权已灭,盟约确已完成。”
他站起身,直视高优:
“至于‘分其地’……大加可曾细思:地,如何分法?”
“是如切瓜,一人一半?还是按出兵多寡,论功行赏?”
“若论功——”贾充笑容转冷,“我大魏水陆并进,破沓津、取汶县、克平郭、陷襄平,斩将夺城,主功在我。”
“高句丽攻西安平,月余未下,反损兵折将……此等‘功绩’,也敢索要土地?”
高优气得浑身发抖:“贾充!你……!”
“诶,大加莫急。”贾充忽又换上和缓语气,“我大魏乃礼仪之邦,岂会亏待盟友?”
“这样吧,本官可代大将军做主:高句丽久攻西安平不下,若是担心粮草不足,襄平可以支持一万斛,以表诚意,如何?”
高优恶狠狠地盯着贾充,手背青筋暴起。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当场翻脸。
只是数千高句丽军孤悬辽东,粮草将尽,绝非魏军对手。
再说,大雪将至,若是被魏军与西安平城内守军夹击,大军只怕就要全军覆没。
良久,高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贾公……好手段。”
“某……代我王,谢过大魏‘厚赐’!”
他重重一揖,转身怒气冲冲而去。
高优走后,司马伷皱眉道:
“贾公,如此对待盟友,恐……”
“盟友?”贾充冷笑,“夷狄,禽兽也,饱则附,饥则叛。”
“今日让一寸,明日索一尺。不如断其念想,以绝后患。”
他望向帐外高优远去的背影:
“况且……高句丽经此一败,短时间内难复元气。”
“待我大魏消化辽东,整备水师,下一个,便是它。”
当即派出三路密使:
第一路赴西安平,使者为原公孙修降将,持公孙修佩剑、印信,见守将公孙模:
“公孙将军,襄平已陷,大王自焚。魏大将军有言:若降,可保公孙全族,公得封关内侯;若抗,城破之日,族灭无遗。”
公孙模持剑良久,叹道:“公孙氏已绝,吾为谁守?”
遂开城降。
第二路赴带方郡,使者携襄平府库珍宝,见带方太守王建:
“太守久在边鄙,功高赏薄。今魏大将军许以封侯之位……”
王建得知公孙模已降,当即应允。
乐浪闻带方已降,孤城难守,亦降。
——
当西安平城头升起魏旗时,高优还没回到安平城下。
高句丽王位宫于大帐内得报西安平城城头换了旗帜,霍然起身,甲胄铿锵作响。
他疾步出帐,举目北望,但见西安平城头,玄底“魏”字大旗猎猎飞扬,在秋风中张狂招展。
“魏人!”
位宫目眦欲裂,手中马鞭“啪”地折断:
“不助吾破城便罢,竟敢趁我军疲敝,窃夺城池!”
左右将领皆愤然按刀。
副将急谏:“大王,我军攻城月余,箭矢将尽,士卒带伤……”
“住口!”位宫怒喝,“速遣使叫城!问那魏将,何敢背盟夺地!”
一骑飞驰至西安平城下,马上使者以生硬汉话高呼:
“城上魏将听真!我王有问:既为盟邦,何夺友城?速开城门,归还西安平!”
城头寂然无声。
半晌,一名魏军司马探出垛口,冷声道:
“此城乃公孙氏旧将公孙模自献大魏,何来‘夺’字?”
“尔等攻城月余不下,我军一至即降——此乃天命归魏!”
使者再呼:“背信之徒!可敢出城一战?”
回应他的,只有城头渐起的弓弩上弦之声。
使者见此,不得已悻悻归营。
位宫看到城门毫无动静,再闻使者所报,面色铁青。
有老将低声道:“大王,今冬雪将至,军中粮秣不足。若强攻……”
“本王岂不知!”位宫咬着牙,“然西安平乃辽东北门,得之可制鸭绿江,失之……高句丽永无南下图矣!”
只是当他环视众将,见人人面带倦色,甲胄染血,终是长叹一声:“罢!罢!”
次日,高优自襄平驰归,入帐时面色灰败,甲胄蒙尘。
位宫急问:“如何?魏人怎说?”
高优跪地,声音发颤:
“大王……魏人言:‘辽东之地,有德者居之。至于盟约……贾充说:‘昔约共击公孙,今公孙已灭,约自当终。’”
帐中死寂。
这时,高优又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这是贾充给大王的书信。”
位宫缓缓展开帛书,见上面贾充亲笔:
“高句丽王宫鉴:辽东之战,大魏已得襄平,公孙氏灭。大王若明智,当退兵修好,魏必厚待。”
“若执意争西安平,恐损兵折将,空耗国力,望王慎之。”
“啪!”
位宫将帛书狠狠摔在地上,仰天大笑,笑声凄厉:
“好一个‘有德者居之’!好一个‘盟约已终’!好一个‘退兵修好’!”
他踉跄出帐,再次望向西安平城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从头到尾,魏国都不过是假意结盟,许以土地,实则是要我高句丽与公孙修两败俱伤!”
“待公孙修北线崩溃,魏军便从海上偷袭,夺沓津、取襄平……”
“如今我损兵折将,徒耗草粮,替魏国拖住公孙修主力,利用价值尽了,便一脚踢开!”
他每说一句,帐中将领脸色便白一分。
老将颤声道:“大王是说……魏国从一开始,就打算独吞辽东?”
“何止辽东!”位宫惨笑,“他司马昭说不定还想要我高句丽!”
“好好好!原来在他眼中,我高句丽、公孙修、鲜卑、三韩……都不过是棋子罢了!”
“高优!”
“臣在。”高优出列。
“汝再赴襄平,面见司马伷、贾充。”位宫咬牙道,“就问他们一句:‘魏国欲绝高句丽之好耶?’”
他解下腰间宝刀,掷于高优面前:
“若魏人仍推诿……便以此刀斩案为誓:高句丽与魏,自此——恩断义绝!”
高优含泪拾刀上马,率十骑亲卫,再向襄平驰去。
位宫独立营前,望着西安平城头那刺眼的魏旗,忽觉秋风刺骨。
副将低声问:“大王,若魏国仍不归还……”
位宫沉默良久,缓缓道:
“那便……整军,归国。”
“然此仇,”他眼中寒光如冰,“必以血偿!”
——
高优一路急驰,再入襄平,直闯太守府衙。
他甲胄未解,风尘满面,闯进正堂时,带进一股凛冽寒气。
堂上,贾充正在观看文书,闻声抬头。
高优按刀而立,声音如铁:
“贾公!西安平城头魏旗高悬——此作何解?!”
贾充慢条斯理地放下书简,故作讶色:
“哦?竟有此事?许是公孙模见大势已去,主动来降。此乃天命归魏,非人力可为啊。”
高优咬牙,向前一步:
“既如此,请魏国依约,将西安平交还我高句丽!”
贾充敛容正色,语气转冷:
“大加此言差矣。天下之地,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取之。”
“西安平既降大魏,便是大魏之土,岂有得而复让之理?”
“昔年盟约,只说‘共击辽东’,未言土地归属。今辽东已平,你我两清。”
高优目眦欲裂,一字一顿:
“贾公,汝如此行事,可敢代表大将军?”
贾充不语,只将目光投向堂上那柄九旄节杖——此乃司马昭亲授,见节如见人。
“好!好!好!”
高优连道三声“好”,右手猛地握住刀柄。
“锵——!”
位宫所赐七宝金刀应声出鞘。
“锵!锵!锵!”
堂外侍卫瞬间拔刀涌入,十数柄环首刀直指高优。
贾充抬手制止了侍卫准备立刻拿下高优的举动。
高优牢记着临行前位宫嘱托:
“若魏人仍推诿……便以此刀斩案为誓:高句丽与魏,自此——恩断义绝!”
他环视堂内——那案几就在贾充手边,但侍卫已护成人墙。
案,是斩不得了。
高优骤然转身,金刀高举,朝着堂中承重木柱狠狠劈下!
“咔嚓——!”
刀锋入木三寸,木屑纷飞。
整座厅堂为之震颤,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他拔刀回身,刀尖遥指贾充方向,声震屋瓦:
“既如此——”
“吾代吾王立誓于此:高句丽与魏,自此——恩!断!义!绝!”
四字如铁,在空旷堂内回荡。
贾充面皮微抽,却仍强作镇定:
“大加……何至于此?”
高优不答。
他反手收刀入鞘,刀鞘与甲胄碰撞出铿锵之声,转身大步出堂。
堂外大雪纷飞,覆盖了襄平街巷。
高优翻身上马,十骑亲卫紧随其后。
马蹄踏碎太守府前积雪,溅起冰泥。
行至城门,他勒马回望城楼巍峨的襄平。
亲卫低声问:“大加,归国后……如何向大王禀报?”
高优沉默良久,缓缓道:
“便说——”
“魏人无信,盟约已碎。”
言毕,扬鞭策马,一行人冲出城门,消失在茫茫雪幕之中。
襄平城内,太守府正堂,木柱刀痕犹在,深如裂盟之伤。
司马伷皱眉道:“贾公,此事……是否有点太过?”
贾充起身,走到柱前,手指抚过刀痕,缓缓道:
“夷狄之辈,畏威而不怀德。”
“西安平乃辽东锁钥,控鸭绿江口,岂能让与夷狄?”
“且高句丽贪狠,觊觎辽东已久,若得西安平,必图辽东全境,后患无穷。”
“今鲜卑已得辽西,若再让高句丽得西安平,则辽东有被鲜卑、高句丽夹击之险。”
“今日让他在此斩柱立誓,总好过明日让他在战场上斩我将旗。”
司马伷闻言,默然不语。
贾充转身,吩咐道:
“传令四门:严加戒备,防高句丽细作作乱。”
“再传信沓津王海:水师巡弋鸭绿江口,若见高句丽船队,不必请令,立沉之!”
堂外,雪愈急,风愈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