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十四年八月初的长安,秋老虎的余威尚在,大司马府的冰鉴里镇着瓜果,稍解暑气。
府上刚收到细作密报:青徐有兵马调动之迹。
冯大司马正对着地图沉吟,忽亲卫来报:
“大司马,吴国使者吕壹至,称奉吴主及丞相孙峻之命,特来呈书。”
冯大司马眉梢微动:“他倒是来得快,请至水榭。”
水榭临池,荷香隐约。
吕壹已换下风尘仆仆的行装,着一身玄色吴国官服,无纹无绣,低调如墨。
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看人时目光如钩,仿佛能刮下一层皮肉。
但见到冯大司马时,那目光中的阴冷瞬间收敛,转而浮起恭敬,对着冯大司马郑重一揖:
“吴使吕壹,见过汉大司马。”
“吕公不必多礼。”冯大司马虚扶,目光扫过对方,微笑,“久闻吕公之名,今日方得一见风采。”
吕壹苦笑,只是笑容在他脸上显得颇为僵硬:
“大司马说笑了。壹已年过五旬,鬓生华发,何谈风采?倒是大司马威仪之盛,令人不敢直视。”
“这些年,壹在江东,常闻大司马破司马,收河北,定中原之伟绩,每每思及,皆叹服不已。”
冯大司马哈哈一笑,指了指吕壹:
“会说话,坐,喝茶!”
两人落座。
侍者奉上茶盏,是仅在兴汉会内部流传的蜀中蒙顶茶,香气清冽。
冯大司马抿茶,略有些感慨:
“记得建兴年间,吕公派秦校事往来汉吴之间,谈笑间定下通商之约,转眼十数年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才能见到吕公一面。”
言及往事,吕壹眼神微动,神情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怕的是,虽屡与冯大司马有书信往来,但两人乃是第一次见面,难免生疏。
如今见冯大司马主动叙旧,心中大定,脸上挤出笑容:
“大司马好记性。当年若无大司马斡旋,吴蜀商路难通,校事府亦无今日之资。这些年,多亏大司马照拂,壹方能……”
他顿了顿,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多亏大司马暗中照顾,他这个酷吏才能在吴国朝堂的腥风血雨中活下来。
但今日,吕壹自然不是特意从吴国跑过来跟冯大司马搞线下见面的。
寒暄片刻,吕壹从袖中取出国书,双手奉上,神情带着恭敬之色:
“大吴皇帝陛下并丞相孙峻,命壹呈书汉天子并大司马:吴汉盟好,历先帝、今上两世,从未更易。”
“前丞相诸葛恪私通魏国,乃其个人之行,非吴国之志。今已黜恪为西陵都督,吴国绝无背盟之心。”
冯大司马接过国书,扫了一眼,放在案上:
“吕公已见过我大汉天子了?”
“正是。”吕壹连忙道,“汉主令壹持国书前来见大司马,说是让大司马全权处置此事。”
“汉主还言,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凡事皆可决断。”
冯大司马再扫了一眼国书,忽然轻笑:
“孙丞相动作倒快。六月扳倒,八月便来释疑,这是怕汉国趁机南下?”
吕壹语气越发软了下来:
“大司马明鉴。吴汉盟好数十年,丞相唯恐误会,故遣壹星夜而来。”
“临行前,丞相再三叮嘱:‘冯大司马乃当世英杰,必能明察秋毫,万勿使小人离间吴汉之谊。”
“误会?”冯大司马幽幽道,“诸葛恪通魏,证据确凿。孙丞相仅贬其官,仍令掌兵……”
“这是做给汉国看的,还是做给吴国豪族看的?”
吕壹沉默片刻,有些为难地说道:
“诸葛恪因为东兴一役,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军中,素有威望,若是处置过苛刻,人心不服,恐生兵变,不得不慎。”
冯大司马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
看在他与丞相同姓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破例。
“吴国诚意,本司马看到了。然汉国亦有疑虑,诸葛恪彼既通魏,今又屯兵汉吴边境,我国中将士,岂能安心?”
冯大司马盯着吕壹,语气加重:
“且西陵距江陵不过百余里,距襄阳亦是一水之隔,此二城,乃是汉吴商路枢纽。”
“若是诸葛恪心怀怨望,对商路私动手脚,届时,兴汉会损失巨万,校事府财源亦将受损。”
“吕公,”冯大司马身体前倾,“你就真的没考虑过?”
吕壹心领神会,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示好:
“大司马放心。诸葛恪在西陵,兵不过三千,粮草皆由武昌调拨,每月一供。”
“西陵太守刘承乃丞相心腹,名为辅佐,实为监视。”
冯大司马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道:
“孙丞相诚意十足啊……”
对手太过老实,有些时候,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只是诸葛恪这一次私自通魏之事,在我大汉闹得挺大,朝中老臣如邓老宗老,皆于朝会上言及荆州之事……”
冯大司马说到这里,眼睛瞟了吕壹一眼。
吕壹顿时脸色大变。
当汉仅有蜀地时,吴国敢当着汉使的面说“并立东西二尊”。
当汉拿下雍凉,有人嘀咕荆州,吴国装作没听见。
如今汉已收复河北中原,但凡大司马提起“荆州”二字,无论吴使是谁,都要抖三抖。
“大、大司马……”吕壹声音发紧,“这是何意?吴汉盟好多年,岂能因陈年旧事……”
说好的两国盟好呢?
冯大司马真诚地看着吕壹:
“吕公,此事总是要在面子上给那些老臣一个交代啊,若不然,不说我这个大司马是要被人指着鼻子骂的。”
“就连陛下,”指了指天上,冯大司马面有为难之色:
“也是为难啊!陛下向来仁厚,那些老臣,仗着自己资历,是真敢在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骂陛下啊!”
“大司马,”吕壹身子前倾,几乎要跪坐起来:
“此事……可有转圜余地?丞相临行前交代,万事皆可商议,唯求吴汉盟好不损。”
你要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冯大司马沉吟良久,缓缓地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条件。”
“其一,开放襄阳、江陵为自由通商口岸,许汉国商船商队自由停泊、贸易,吴国不得课以重税,不得无故扣押货物。”
吕壹心中快速盘算:
襄阳、江陵本就是汉水、大江要冲,汉国商船早已往来多年。
所谓“自由通商”,实为合法化现有通商,并获取更多特权。
这对吴国税收有利……准确地说,是对校事府有利,校事府下有平准司,全权掌与汉国通商之事。
若真能取消关津税,商路必然大增,平准司获利……
还有这好事?!
吕壹想通了这事,愕然地抬头看向冯大司马。
冯大司马微笑,轻抿了一口清茶:
“吕公,你或许还不太明白,这自由通商口岸的意思,我是说,要取消关津税。”
汉国进入吴国的货物,要交两道税。
一道是关津税,一道是易税。
关津税,也就是关税,也叫过境税:商旅过津,十取其一。
即货物价值的10%。此税按理应上交国库,但以此时吴国军政实情,多由边境驻军代收截留。
特别是对于吴国这种部曲世袭制的军事制度,税入了军头私囊,岂会再吐出来?
朝廷默许此状,本意也非真要收税,而是借此过滤可疑人员,控制战略物资流通。
昔年自己那个关老丈人镇荆州时,就是因为低估了江东鼠辈的卑劣,被吕蒙借着商队之名,搞了个白衣渡江。
当然,这里面多半也有以糜芳为代表的这些狗东西,收了好处,或者平日里手脚不干净,对吕蒙的假商队,视而不见。
至于易税,也叫市税、交易税:“市易之物,值百取十。”
即交易额的10%。
孙权时代,校事府设卡收此税,被朝臣骂作“巧立名目,与民争利”。
如今孙峻掌权,校事府名正言顺掌平准司,这10%便成了“合法暴利”。
以兴汉会为例,运送大宗物资去江陵,交了10%税,再卖给平准司,赚个三五成。
平准司再通过各种渠道,转身加个零卖给江东豪族商队。
如此,就相当于校事府不但收了税,又赚了差价,两头通吃。
冯大司马对吕壹谆谆教导:
“吕公,你也知道,边境那些军头,惯于吃拿卡要。”
“十船货物过境,他们敢扣下三船充作‘损耗’,再对剩余七船课以重税。如此,商旅裹足,货物锐减。”
“货物少了,平准司收的易税自然少了,校事府的利润……岂不也跟着少了?”
吕壹所掌校事府,与兴汉会往来多年,他本人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但这里涉及一个根本难题:
荆州的军头皆是手握兵权,部曲世袭的将领。
要从他们嘴里把关津税这块肥肉夺走,无异于火中取栗,虎口夺食。
吕壹苦笑:“大司马明鉴。关津税……实为荆州诸将私囊所系。若强行取消,恐生兵变。”
冯大司马放下茶盏,缓缓道:
“吕公,此事非不能为,关键在于方法。”
“孙丞相初掌权柄,正需立威。若能用一计,既夺了荆州军头的税权,又让他们无话可说,岂非一举两得?”
吕壹身子前倾:“请大司马赐教。”
冯大司马伸出三根手指:
“上策:以‘整顿边防、充实军资’为名,行‘税制改革’之实。”
吕壹伸长了脖子:“愿闻其详。”
糜十一郎尚且能屡出奇策,这闻名天下的“深谋远虑”大司马,想来只会更胜一筹。
“孙丞相可先让吴主下诏:荆州诸军军备松驰多年,需重新整装。”
“然国库空虚,故特设‘平准司军资调拨使’,统掌荆州关津税收,所入尽数用于军备。’”
“再任命丞相亲信为此使,持节赴荆州,设衙于江陵与襄阳。”
“凡汉国商船过境,皆由平准司统一查验、课税,税银直入军资库,按月拨付各军。”
“这其中最关键处,”冯大司马目光深邃,“许荆州诸将‘监税权’。每军可派一军吏入平准司为‘监税官’,账目公开,按月分润。”
吕壹眼中精光一闪:
“大司马的意思是……明面上夺了他们的收税权,实则许他们参与分账,且账目透明,所得反比私下截留更多?”
“正是。”冯大司马点头,“军头私收关津税,十成能入私囊五成已算清廉。”
“若由平准司统一征收,杜绝中饱,十成可实收八九成。”
“即便分他们三四成,也比原先多。且名正言顺,不怕御史弹劾。”
吕壹默然不语,看起来似乎是在心里反复权衡得失。
冯大司马也不催促,只是举杯轻啜,倾听水榭中池边偶尔响起的蝉鸣。
当看到吕壹目光闪烁不已,冯大司马嘴角微翘。
他知道,这上策对吴国来说,确实是上策,若是孙权在时,说不得就是直接着手准备了。
既能将关津税收归中枢,又能借“监税权”之名监控边境将领,实为加强集权的良方。
孙权做梦都想做到这一点。
然而这个吴国上策,对吕壹却是下策,甚至是下下策。
边境军头是中饱私囊,他妈的校事府就是清廉为国了?
许荆州诸将‘监税权’,还要账目公开?
这等于把校事府这些年暗中运作的财路全摊在阳光下。
更别说到时候交到孙峻和全公主府上的那两份,到哪去补上?
他吕壹今天真要答应了这个事,孙峻、全公主明日就会活剥了他。
而且还是校事府的校事亲自动手。
终于,吕壹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冯大司马:
“敢问大司马,这中策又是如何?”
“若吕公认为上策不可行,那中策也是可以商量的。”
冯大司马放下杯盏,缓缓说道,“以‘汉吴盟好,共疏商路’为由,设‘汉吴联合商路护卫营’。”
“由汉国出部分精锐,吴国出部分兵马,混编成营,专司护卫商路。”
“凡商队过境,皆由此营护送,免收关津税作为‘护卫酬劳’。”
这年头,到处不太平,三五个旅人是不敢上路的,十个八个结伴不算多。
甚至还有特意专门等商队一起行走。
毕竟能组织商队往来于两国之间的,势力背景多半不会简单。
否则的话,险要处、僻静处等地方,多是教化不到的地方,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老农,说不定一锄头就敲碎你后脑勺。
“此营主将,由汉吴双方各出一人。如此,关津税虽免,但商路安全大增,货物量必涨,平准司的易税收入,足以弥补损失。”
吴国的护卫肯定是经常变的,毕竟不可能让人吃独食。
谁吃得多谁吃得少,就看他们自己内部博弈。
吕壹眼睛一亮,继而沉吟:“那下策呢?”
冯大司马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下策最简单——让荆州军头‘自愿’放弃。”
“吕公掌校事府,如今复监察之权,难道已经忘了早年是如何‘劝说’那些忤逆之人?”
吕壹闻言,脸色微变。
他当然没忘。
校事府最鼎盛时,持诏监察百官,凡有不服者,或罗织罪名下狱拷问,或暗中使人“暴卒”,朝臣见之如避蛇蝎。
但那是过去。
如今孙峻虽复校事府之权,却再三叮嘱:“监察可,擅杀不可;密报可,张扬不可。”
为何?
因为孙峻自己就是靠政变上台,最怕别人有样学样。
若校事府再公然掀起监察风波,私用酷刑,势必引起吴国朝臣将领的剧烈反弹。
孙峻权力再大,也只是丞相,不是皇帝。
若真扛不住压力,卖掉校事府以平息众怒,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所以如今的校事府,行事远比孙权时代谨慎:
监察多在暗中,查获罪证皆密报孙峻,由孙峻以丞相府名义处置。
校事府已从台前的恶犬,变成了暗中的耳目——这也是糜十一郎教给他的。
吕壹又沉默良久。
冯大司马面含微笑,依旧不催。
吕壹忽然起身,对冯大司马深深一揖:“壹受教了。”
重新落座后,吕壹问道:
“大司马先前说有两个条件,如今已言其一,那其二又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话,冯大司马敛起了笑容,垂下眼眸,盯着茶盏,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其实这第二个条件,算是我的私心。”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
“吕公听了之后,如若觉得为难,那就当作我没说过,回去只要向孙丞相提起第一个条件即可。”
吕壹一听,心头本能一跳,仿佛嗅到了什么,立刻坐直了身子:“大司马但说无妨。”
能让这位权倾天下、智谋深沉的大司马开口说“私心”,甚至允许自己“当作没说过”……
这等机会,这等人情,委实太过罕见了。
“吕公应当听说过,我家夫人,乃是关家虎女……”
冯大司马举盏轻啜了一口清茶,抬眼望向水榭远处,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眼中更是闪过一抹深藏的伤痛。
听得提起关家虎女,再来这一声长叹,还有冯大司马眼里从未出现过的感伤。
吕壹心头一动。
莫不是大司马后院不宁?房事不顺?
是了,毕竟“虎女”之称,岂是寻常女子能当得起?
想来必定是性情刚烈,驭夫甚严。
再细想大司马后院,妻妾加起来不过三五人,更别说蓄养家伎、歌姬什么的。
这与他在外的煊赫权势、如日中天的名声,着实不符。
看来这关家虎女,管教甚严啊……
吕壹已经在心中盘算:
要不要以自己的名义,在长安多置几处宅院?
再从江东精心挑选几个性情柔顺、通晓音律的美人,悄悄安置其中。
日后,也让大司马,有机会尝尝江南女子的温柔,稍慰大司马在府中操劳之余的倦意……
PS:前一章写错了,杨仪不是在二十年前投魏的,应该是十五年前,已经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