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上浮,刺鼻的消毒水味率先钻入鼻腔,紧接着是右臂伤口火烧火燎的钝痛。陆远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让感官先于意识苏醒。身下是客厅沙发熟悉的触感,耳边是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空气里除了消毒水,还顽固地残留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百合的香气,以及更深层的、名为“莫扎特K.331”的诱导剂气息。
“莫扎特K.331……画眉……”昏迷前死死抓住的关键词在脑海中清晰回响。那个冰冷实验室的碎片记忆,如同烙印般刻下。白羽,钢琴教师?不,她是“画眉”派来的评估者,一个带着毒药和旋律的猎手。
他缓缓掀开眼帘,视线有些模糊,适应着客厅里略显昏暗的光线。苏晴正俯身给他更换手臂上的敷料,动作依旧轻柔专业,但眉宇间锁着浓重的忧虑。王猛站在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眼神却时不时扫过楼梯转角那瓶碍眼的百合,带着毫不掩饰的暴躁。林小夜则蜷缩在角落的电脑前,小脑袋一点一点,强撑着困倦的眼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键盘,效率明显低下。其他房客或坐或站,气氛沉闷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无形之手搅动过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安。
“监护人!您醒了!”苏晴第一时间发现他睁眼,声音带着惊喜和如释重负。
陆远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沙哑的**,左手下意识地按向太阳穴,眉头紧锁,做出头痛欲裂的痛苦表情。“……水……”他声音虚弱。
苏晴连忙递过水杯,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陆远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猛身上:“猛子……刚才怎么回事?那么大动静……”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责备。
王猛脸色一僵,那阵突如其来的破坏欲带来的羞耻感让他粗声粗气地回道:“……没控制住,手滑了。”他避开了陆远的视线,拳头却暗暗攥紧。
陆远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林小夜:“小夜……白羽的资料……有进展吗?”他问得断断续续,仿佛精力不济。
林小夜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脸上带着明显的挫败:“没……没有新的。她……她好像真的就是个普通钢琴老师……”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和深深的困倦。
“普通?”陆远低低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苦笑,却因“疼痛”而作罢。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量,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都……都散了吧。该休息的休息,该收拾的……继续收拾。我……没事了。”他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示意大家不必围着他。
众人见他醒来,虽然状态不佳,但总算松了口气。在王猛沉默的带头下,大家重新开始清理工作,只是动作间都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和残留的躁郁。苏晴还想留下照顾,也被陆远以“需要安静”为由劝离。客厅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角落里强打精神敲键盘的林小夜。
陆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能感觉到林小夜担忧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耐心等待着,直到楼梯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白羽再次出现在楼梯口。她换了一身淡雅的米色连衣裙,长发披肩,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杯,袅袅热气带着红茶特有的醇香。她步履从容,仿佛楼下的一片狼藉和刚刚发生的混乱都与她无关。她的目光落在陆远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陆先生,您醒了?”她声音温婉,如同她弹奏的琴音,“看您脸色不太好,我泡了杯安神的红茶,加了点蜂蜜,或许能缓解一下头痛。”她走到沙发旁,将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优雅得体。
陆远睁开眼,看向她。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的锐利,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和迷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他扯了扯嘴角:“谢谢白老师……刚才那阵头痛,真是要命。”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节奏缓慢而随意。
白羽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是那首曲子吗?真是抱歉,我不知道会……”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和困惑,“那首《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通常被认为是舒缓的……”
“不关曲子的事。”陆远打断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感,“是……旋律里的某个片段。很熟悉……又很陌生,像钩子一样,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硬拽出来……”他微微蹙眉,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在某个瞬间,极其自然地加快了一点点,又迅速恢复原状——一个只有特定人群才懂的、表示“记忆闪回不稳定”的暗号。
白羽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但表面依旧温婉:“听起来像是……某种记忆的触发点?陆先生以前受过伤吗?”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谁知道呢……”陆远苦笑,端起那杯红茶,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仿佛在凝视自己的倒影,“有时候觉得,脑子里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什么都看不清。但有时候,又会有一些碎片……比如刚才昏迷的时候,好像……好像听到有人说什么‘画眉’唱歌很好听?还有……‘莫扎特’的安眠曲?”他抬起眼,目光带着一丝茫然和不确定,看向白羽,“白老师,您说……这算不算胡思乱想?”
“画眉”和“莫扎特”这两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病人呓语般的随意。白羽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瞬间凝滞了一瞬,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后泛起的、迅速消失的涟漪。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依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或许是您最近压力太大了。‘画眉’……那是一种叫声很婉转的鸟儿呢。至于莫扎特,他的音乐确实有安神的效果。”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语气轻松自然。
陆远似乎被她说服了,点了点头,也低头喝了一口红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蜂蜜的甜味。他放下杯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梯转角那瓶百合,状似随意地感叹:“白老师的花真香,放在那里,感觉整个楼梯间都亮堂了不少。就是……这香味有点特别,闻久了,好像……好像会让人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他看向白羽,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又像是纯粹的好奇。
白羽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划过,笑容温婉依旧:“百合的香气是比较馥郁。能勾起回忆,说明这香味让您感到舒适和放松,这是好事。”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陆先生如果喜欢,我可以经常换些新鲜的花来。不同的花香,或许能帮您想起更多美好的片段?”
“是吗?”陆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那就有劳白老师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自嘲,“美好的片段没想起来,刚才倒是做了个噩梦,梦见有人在我家里……放毒气。”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目光却紧紧锁住白羽的眼睛。
白羽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破绽,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无奈:“陆先生真会开玩笑。您这栋公寓虽然……嗯,很有生活气息,但也不至于有那种危险品吧?”她轻轻摇头,仿佛在嗔怪他的胡思乱想。
“也是。”陆远似乎被说服了,疲惫地靠回沙发,“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神经太紧张了。”他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白老师,谢谢你的茶。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好的,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白羽站起身,姿态依旧优雅从容,端着茶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厅,回到了六楼。
直到604室的门轻轻关上,陆远才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疲惫和迷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和锐利如刀锋的算计。他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次敲击扶手的节奏,都是精心设计的试探和误导。
“画眉”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而“莫扎特K.331”这个名字,更是像一把钥匙,捅开了记忆深处更多的锁。诱导剂……环境级扩散……情绪波动放大……记忆节点松动……便于深度评估……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评估?那就看看,谁才是被评估的对象。
角落里,林小夜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趴在键盘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陆远站起身,虽然右臂的伤依旧疼痛,但步伐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走到林小夜身边,没有叫醒她,而是从旁边撕下一张便签纸,拿起笔,快速写下几行字。
然后,他走到那瓶散发着幽香的百合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并非去触碰花瓣,而是极其隐蔽地,将那张折叠好的便签纸,塞进了花架与墙壁之间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陆远转身,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最后落在六楼紧闭的房门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跳动着猎人锁定猎物时那种冷静而危险的光芒。
钢琴声没有再响起。公寓里只剩下清理残骸的细碎声响和房客们压抑的呼吸。那瓶百合依旧静静绽放,幽香弥漫,仿佛一切不安都只是幻觉。然而,在这虚假的平静之下,一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陆远知道,他放出的饵,已经投下。现在,只需要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