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学堂的第二天,林知意开始教晏明最基础的东西——他的名字。
她没有笔墨,就折了根枯树枝,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晏明”两个字。
“‘晏’,是天清气朗,是安定祥和。你的父皇给你取这个姓,是希望你治下的江山,能如是。”
“‘明’,日月为明,代表光明和智慧。合起来,就是希望你成为一个能给天下带来光明的君主。”林知意用她最擅长的“说文解字”法,赋予了这两个冰冷的文字以温度和期望。
晏明抿着唇,看着地上那两个字,眼神复杂。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自己名字的含义。过去,它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与耻辱和冷遇捆绑在一起的标签。
“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吗?”他低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然。”林知*意*肯定地点头,“名字,是父母对子女最初的祝福。无论你现在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要忘了这份祝福。”
她的话,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晏明心中最阴暗的角落。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意用尽了她作为语文老师的所有看家本领。她用树枝当笔,大地作纸,教晏明拼音,教他偏旁部首,教他最基础的算术。
她的教学方法与这个时代的夫子截然不同。她从不要求死记硬背,而是将每一个字都拆解成一个故事,将每一个算术题都变成一个有趣的游戏。
在她的引导下,晏明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他几乎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短短五天,就掌握了近百个常用字和基础的加减法。
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面貌。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郁之气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眼神也从过去的躲闪畏缩,变得坚定而有神。
每天的“课堂”结束后,他都会得到一颗珍贵的糖果和两个白面馒头。他总是先将馒头小心翼翼地藏好,再把糖果含在嘴里,让那甜蜜的滋味,成为他对抗黑暗长夜的慰藉。
这一日,晏明照常去浣衣局干活。他的工作是清洗最脏的那些衣物,冬天里,刺骨的冷水常常将他的手冻得通红开裂。
正当他埋头苦干时,一个嚣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冷宫里出来的七弟吗?还在洗这些下人的东西呢?真是跟你那个罪臣娘一样,天生的贱骨头。”
来人是三皇子晏珣,比晏明大三岁,生母是如今正得宠的淑妃。他带着两个小太监,一脸的倨傲与不屑。
若是从前,晏明要么会惊恐地低下头,任由他欺辱;要么会压抑着怒火,用怨毒的眼神瞪着他,换来更变本加厉的羞辱。
但今天,他只是慢慢地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晏珣,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林知意的话。
“面对挑衅,愤怒是最低级的应对方式。它只会让你失去理智,正中对方下怀。最高级的应对,是逻辑。用逻辑找出对方的破绽,用语言瓦解他的攻势。”
“三哥说笑了。”晏明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儿臣奉父皇之命,居于长春宫。父皇未曾下旨,三哥怎可称其为‘冷宫’?这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吗?”
晏珣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没想到,这个向来只会低头或瞪眼的窝囊废,今天竟然敢还嘴,而且还句句带刺。
“你!”晏珣有些恼羞成怒,“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会攀扯!一个被父皇遗忘的废物,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晏明不卑不亢,继续道:“父皇勤于政务,日理万机,偶有疏忽在所难免。但‘遗忘’二字,从何说起?我身为皇子,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如今体验宫人疾苦,正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辅佐父皇,体察民情。三哥锦衣玉食,怕是不能理解这份苦心吧?”
他将自己的处境,巧妙地上升到了“为君分忧”和“体察民情”的高度,瞬间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这番话,全是这几天林知意在教他《论语》时,掰碎了揉烂了讲给他的“君臣父子”的道理。他现学现卖,竟然有模有样。
晏珣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羞辱晏明,却反被对方不痛不痒地将了一军,显得自己既不懂事,又不知民间疾苦。
“你……你一个罪臣之子,也配谈‘体察民情’?”晏珣气急败坏,只能拿他的出身说事。
“先生说,有教无类,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晏明平静地回道,“三哥若是有时间在此与我争论口舌,不如多读些圣贤书。不然,日后在朝堂上,怕是也要像今日这般,被人问得哑口无言。”
“你敢教训我?!”晏珣彻底被激怒了,扬手就要打过来。
晏明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坦然。
就在此时,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三位殿下这是在做什么?陛下的御书房,可不是让你们来争吵的。”
是景昭帝晏辞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王德。
晏珣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回头一看,只见王德正领着一队侍卫,冷冷地看着他们。
“王……王总管……”晏珣结结巴巴地行礼。
王德没理他,目光落在晏明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微微躬身:“七殿下,陛下宣您去御书房问话。”
整个浣衣局,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晏明。
那个被遗忘了整整一年,活得连下等宫人都不如的七皇子,竟然……被陛下記得了?
……
御书房内,香炉里燃着顶级的龙涎香。
晏辞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沉如水。他刚处理完一沓紧急军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戾气。
他今年二十八岁,登基十年,以铁血手腕肃清了朝堂,平定了边疆,一手缔造了大晏朝如今的强盛。他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令人望而生畏。
“陛下,七殿下带到。”王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让他进来。”晏辞头也未抬,声音冷得像冰。
片刻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来,跪在殿下。
“儿臣晏明,叩见父皇。”
晏辞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如刀,落在那个孩子身上。这是他一年多来,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儿子。
记忆中,这是个阴郁、怯懦,只会用怨恨眼神看人的孩子。但眼前的晏明,虽然依旧瘦弱,跪在那里的身姿却异常挺拔,不带一丝怯懦。
“听闻你今日在浣衣局,与老三起了争执?”晏辞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父皇,儿臣并未争执,只是在与三哥探讨孝悌之道。”晏明从容回答。
“哦?”晏辞来了点兴趣,“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探讨法?”
晏明便将下午的对话,不加任何修饰地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晏明说出“体验宫人疾苦,正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辅佐父皇”时,晏辞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还是那个他印象中的儿子吗?
这番言辞,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进退有据,别说一个八岁的孩子,就是朝堂上许多老臣,都未必有这份口才和急智。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晏辞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将晏明看穿。
晏明心中一紧,想起了林知意的叮嘱:“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在书中自行领悟。记住,你的变化是你自己的努力,不要将我牵扯进来,否则,我们的课堂就到此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叩首道:“回父皇,是儿臣近日在冷……在长春宫中,偶得一卷前人遗留的残书,日夜诵读,略有所得。”
“残书?”晏辞的疑心更重了,“什么残书,有如此大的效用?”
他挥了挥手,王德立刻会意,转身对门外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晏辞不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朕考考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何解?”
这是《孟子》里最尖锐的一句,也是历代帝王最忌讳的一句。
晏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林知意前两天才刚刚给他讲过。
他稳了稳心神,按照林知意的教导,恭敬地答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是国家的根基,社稷是承载百姓的土地,而君王,是治理国家、守护百姓之人。若根基不稳,土地流失,君王这只舟,便也无所依附了。所以,百姓的安乐,比君王一人的尊荣,更为重要。”
这番回答,四平八稳,却又精准地抓住了核心。
晏辞死死地盯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被遗弃在冷宫一年,无人教导的皇子,竟能有如此见地?
这绝不可能!
那所谓的“残书”,到底是什么?那个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废后林知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被挑衅感,在晏辞心中升起。他掌控着整个帝国,绝不容许有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变数存在,尤其是在他的后宫里。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晏明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终于,晏辞挥了挥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下去吧。从明日起,搬出长春宫,跟其他皇子一起,去上书房读书。”
“……儿臣,遵旨。”晏明叩首,起身,默默退下。
待他走后,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晏辞靠在龙椅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风暴汇聚。
一个被废的皇后,一个被弃的皇子,一座被遗忘的冷宫……
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转头,对一直垂手立在身侧的王德,用不容置疑的冰冷口吻,下达了命令。
“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