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子上沦陷的第七天,泽喜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身上那件青布褂子破成了布条,脸上、手上全是泥,左胳膊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血凝成了黑痂。他在汉水边蹲下,捧水洗了把脸。水是凉的,刺得伤口疼,可疼能让人清醒。
抬头看,店子上方向有火光。日本人占了村子,在祠堂前点了篝火,喝酒,唱歌。歌声飘过来,是日本话,听不懂,可调子很狂,像狼嚎。
泽喜咬着牙,指甲抠进手心里。那是他的家,他的店子上。现在,成了日本人的地盘。
他转身,钻进后山。
山路难走。七年没砍过的灌木,长得比人高,枝条像鞭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凭着记忆,往山洞方向摸。山洞是他带人挖的,藏了全村老少,还有五千斤粮食。
走了两个时辰,天快亮时,他看见那棵歪脖子松树——这是标记。他在树下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咕咕——咕咕——咕咕——”
等了一会儿,山洞里传来回应,也是三声。接着,一个人影钻出来,是陈小狗。
“四哥!”陈小狗冲过来,眼睛红了,“你还活着!”
“活着。”泽喜说,“村里怎么样?”
“日本人占了,在祠堂扎了营,有五十多人。”陈小狗说,“张老爷……”
“张老爷怎么了?”
“日本人来的那天,张老爷没跑,带着家丁守在祠堂,说要与祖宗共存亡。”陈小狗声音发颤,“日本人用炮轰,祠堂塌了,张老爷……被压死了。张家十几口,就活下来三个,藏在井里,半夜跑出来的。”
泽喜沉默。他想起张老爷那张瘦脸,山羊胡,老花镜。想起张老爷说“我张家在店子上三百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三百年的张家,三天就没了。
“乡亲们呢?”他问。
“都在洞里,还好。就是粮食……”
“粮食怎么了?”
“日本人搜山,找到咱们藏粮的洞,抢走了一半。”陈小狗声音低下去,“剩下一半,省着吃,还能撑一个月。”
一个月。
泽喜心里算了算。现在是四月,离秋收还有五个月。一个月后,两千五百斤粮食吃完,一百多口人,吃什么?
“进洞说。”
山洞比他走时挖得更深了。点了三盏油灯,光线昏暗。洞壁渗着水,滴滴答答的。地上铺着干草,乡亲们挤在一起,老人咳嗽,孩子哭,女人低声哄。
王文修坐在最里面,靠着洞壁,闭着眼。秀英在旁边,给泽全喂药——泽全又病了,发烧,咳血。
“爹。”泽喜走过去。
王文修睁开眼,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抬手,摸摸他的脸:“还活着,就好。”
“活着。”泽喜握住父亲的手,“爹,咱们得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王文修叹气,“日本人五十多条枪,咱们就三十几个拿锄头的。打不过,跑不了。等死吧。”
“不能等死。”泽喜说,“咱们手里有枪。”
“枪?那些老套筒,能顶什么事?”
“顶不了大事,能干小事。”泽喜压低声音,“咱们不跟日本人硬拼。夜里摸进去,打冷枪,放火,偷粮食。让他们睡不安生,吃不好饭。时间长了,他们自然就退了。”
“你这是……”
“游击。”泽喜说,“八路军就这么打日本人的。我在保安团时听说的。”
王文修看着他,眼神复杂。这个儿子,他从小看到大。老实,憨厚,学手艺快,可性子直,不会拐弯。现在,不一样了。眼里有火了,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火。
“你想好了?”
“想好了。”泽喜说,“咱们不能在山洞里等死。等粮食吃完,就真死了。现在出去,还能挣条活路。”
“可这太险……”
“爹,”泽喜打断他,“打仗哪一天不险?咱们王家的根在店子上,根让人刨了,咱们就得把根抢回来。用命抢。”
王文修不说话了。他闭上眼,挥挥手:“去吧。小心点。”
“哎。”
泽喜站起来,走到洞口。陈小狗跟过来。
“四哥,我跟你去。”
“我也去。”李铁柱也凑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铁匠,手里提着把铁锤。
泽喜看着他们。三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有强有弱。可眼神都一样——是恨,是不甘,是拼命的劲儿。
“好。”他说,“但咱们得约法三章。”
“你说。”
“第一,保命要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第二,不伤老百姓。第三,听指挥,别逞能。”
“行!”
“现在,挑人。”泽喜说,“年轻力壮的,跟我去。年纪大的,身子弱的,留在洞里,保护乡亲。”
挑了十五个人。都是二十到四十的青壮年,手里有枪的七个,没枪的拿着砍刀、铁锹、锄头。
“今天晚上,”泽喜说,“咱们去店子上,把粮食抢回来。”
天黑透了,十五个人摸下山。
泽喜打头,陈小狗殿后。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沙沙的,像蛇爬。
快到村子时,泽喜让大家停下。他爬到一棵老槐树上,往村里看。
日本人点着篝火,围着火堆坐着,喝酒,吃肉。祠堂门口有岗哨,两个日本兵,抱着枪,打瞌睡。
“看见没,”泽喜下来,低声说,“岗哨在打瞌睡。咱们从西头摸进去,粮仓在祠堂后头。记住,别开枪,用刀。”
“用刀?”一个年轻人声音发颤,“我……我没杀过人。”
“我杀过。”泽喜说,“跟着我。”
十五个人,像十五只夜猫子,贴着墙根,摸进村。村里静得吓人,狗不叫,鸡不鸣——都被日本人吃光了。只有篝火噼啪的声音,日本人的鼾声。
摸到祠堂后头,粮仓就在眼前。木头门,上着锁。泽喜示意李铁柱。李铁柱是铁匠,会开锁。他掏出根铁丝,捅了几下,锁开了。
推开门,里面堆着麻袋。泽喜摸了摸,是粮食,是店子上乡亲的粮食。
“搬。”他低声说。
十五个人,一人扛一袋,往外走。刚出粮仓,听见脚步声。是巡逻的日本兵,两个人,哼着小调,往这边来。
泽喜心里一紧。他示意大家躲到阴影里。可晚了,日本兵看见他们了。
“谁?”日本兵端起枪。
泽喜没犹豫,冲出去,手里的砍刀一挥。一个日本兵脖子中刀,哼都没哼,倒了。另一个日本兵要开枪,陈小狗从后面扑上去,捂住嘴,刀捅进后心。
两个日本兵,死了。
可枪声还是响了——倒下的日本兵手指扣了扳机。
“砰!”
枪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快跑!”泽喜喊。
十五个人,扛着粮食,往村外跑。身后,日本人的哨子响了,喊声响了,枪声响了。
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一个年轻人中弹了,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粮食撒了一地。
“别管我!”那年轻人喊,“快跑!”
泽喜咬咬牙,没停。他知道,停下来,所有人都得死。
十五个人,跑出村子,钻进芦苇荡。回头看,村里火光冲天,日本人追出来了,可不敢进芦苇荡——怕有埋伏。
“清点人数。”泽喜喘着气。
一点,少了三个。除了倒下的那个,还有两个没跑出来。
“四哥,咱们……”陈小狗眼睛红了。
“回去。”泽喜说。
“回去?送死?”
“不是送死,是收尸。”泽喜说,“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等日本人撤了,泽喜带着人,又摸回村子。找到那三个人的尸体,抬出来,埋在后山。
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只有三座新坟。
泽喜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兄弟,走好。你们的仇,我记着。你们的家,我护着。”
从那天起,店子上周边的游击战,打响了。
泽喜带着这十几个人,白天藏在山里,晚上摸进村子。今天偷粮食,明天杀哨兵,后天烧军火。不跟日本人硬拼,就打冷枪,放冷箭。
日本人恼了,开始清乡。挨家挨户搜,见着青壮年就抓,见着可疑的就杀。店子上又死了十几个人。
可泽喜的游击队,越打人越多。周边村子的人,听说店子上有人打日本人,都来投奔。一个月,从十五个人,发展到五十多人。枪不够,就用大刀、长矛。没吃的,就去抢日本人的粮车。
泽喜成了这支游击队的队长。他没番号,没编制,就一个名字——店子上保乡队。
可这支保乡队,跟之前不一样了。之前是保家,现在是拼命。
六月,泽全出山了。
他身子还没好利索,咳,可坚持要出来。
“哥,我帮不上忙打仗,可我能帮忙算账,写信,做宣传。”他说。
“宣传?”
“对。”泽全说,“咱们打日本人,得让老百姓知道为什么打。得告诉他们,日本人不是不可战胜的。咱们店子上能打,别的地方也能打。”
泽喜看着他。这个从小病弱的弟弟,眼睛里有一种光,是读书人才有的光。
“行。”他说,“你做。”
泽全就在山洞里,用毛笔写传单。纸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墨是用锅底灰调的。他写:“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中国人要打日本人”“店子上没倒,中国就不会倒”“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写完,夜里派人去贴。贴在祠堂墙上,贴在日本人哨所门口,贴在大路边的树上。
日本人看见,气得跳脚。悬赏捉拿“写反标的人”,赏金一百大洋。
可没人告密。店子上的人,恨日本人,也敬王家兄弟。
八月,武汉会战打响了。
日本人从店子上抽走了一半兵力,去支援武汉。村里只剩二十多个日本兵,还有几十个伪军——是刘德贵保安团的人,日本人来了,他们就当了汉奸。
泽喜的机会来了。
“打不打?”陈小狗问。
“打。”泽喜说,“但不是硬打。咱们这样……”
他画了张图。店子上地形图,哪儿有岗哨,哪儿有军营,哪儿是粮仓,标得清清楚楚。
“今天晚上,分三路。一路去烧粮仓,一路去炸军火库,一路去杀伪军队长——就是刘胖子的副官,王麻子。这个人最坏,帮着日本人杀中国人,不能留。”
“谁去杀王麻子?”
“我去。”泽喜说。
“四哥,太险了……”
“险也得去。”泽喜说,“王麻子认识我,我去,他放松警惕。”
夜里,行动开始。
泽喜带着两个人,摸到王麻子住的地方——是原来张老爷的书房,现在被王麻子占了。门口有岗哨,两个伪军,抱着枪打瞌睡。
泽喜示意,陈小狗和李铁柱摸过去,一人一个,捂嘴,抹脖子。
推开房门,王麻子正搂着个女人睡觉。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泽喜,愣了。
“王……王队长?”
“是我。”泽喜走过去,手里的刀抵在王麻子脖子上,“王麻子,你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王麻子脸白了,“王队长,有话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泽喜说,“你帮日本人杀中国人,该死。”
刀一抹,血喷出来。女人要叫,被陈小狗捂住嘴。
“别杀她。”泽喜说,“她是中国人。”
三人退出房间。外面,粮仓着火了,军火库爆炸了。村里乱成一团,日本人、伪军,像没头苍蝇,到处跑。
泽喜带着人,撤出村子。回头看,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
那一夜,店子上二十多个伪军,死了八个,跑了十几个。日本人气得要命,可找不到游击队——泽喜的人,又钻回山里了。
九月,武汉丢了。
消息传来,山洞里一片死寂。武汉是省会,省会都丢了,湖北是不是要完了?
泽全拿着报纸——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武汉日报》,头版是日本人进城的照片。他看着,看了很久,然后站起来。
“乡亲们,”他说,声音不大,可每个人都听得见,“武汉丢了,可中国没丢。咱们店子上还在打,襄阳还在打,湖北还在打。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站着,中国就不会亡!”
没人说话。可眼神变了,是那种“拼了”的眼神。
泽喜看着弟弟。这个从小病弱,说话细声细气的弟弟,现在站在那儿,像一根钉子,钉在这片土地上。
钉住了人心,钉住了希望。
“泽全说得对。”泽喜站起来,“武汉丢了,咱们再抢回来。一年抢不回来,抢两年。两年抢不回来,抢十年。咱们这一代抢不回来,儿子抢,孙子抢。总有一天,能把日本人赶出去!”
“对!赶出去!”
喊声在山洞里回荡,震得洞壁上的土簌簌地掉。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到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是最难的两年。
日本人实行“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店子上周边十几个村子,被烧了一半,死的人,填满了汉水。
泽喜的游击队,也死了不少人。五十多人,打到后来,只剩三十几个。没吃的,就吃草根,吃树皮。没子弹,就用石头砸,用刀砍。
可他们没散。像石头缝里的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泽喜在这两年里,学会了真正的打仗。不是砌墙,是一砖一瓦地,把日本人砌进坟里。他带着人,挖地道,设陷阱,打伏击。一次杀一个,一次杀两个,积少成多。
到民国二十九年秋天,店子上周边的日本兵,不敢单独出门了。出门必须成群结队,还得带着狗。
可狗也没用。泽喜会学狗叫,学得以假乱真。日本人的狗听见,以为是同类,跑过来,被一刀宰了,炖了吃。
肉香飘出山洞,乡亲们好久没吃肉了,吃得满嘴流油。
“四哥,”陈小狗啃着狗腿,“你说,这仗,还得打多久?”
“打到赢为止。”泽喜说。
“可咱们……还能赢么?”
“能。”泽喜很肯定,“你看见没,日本人没以前凶了。以前一个日本兵敢追咱们十个人,现在十个日本兵不敢追咱们一个人。为什么?因为他们怕了。他们人越打越少,咱们人越打越多。时间在咱们这边。”
陈小狗似懂非懂,可相信四哥。四哥说能赢,就一定能赢。
民国二十九年腊月,泽全结婚了。
姑娘是十一队易家的,叫易秀英,十九岁,是易家老大的闺女。易家是猎户,住在深山里,日本人来不了。易秀英长得秀气,可手上有劲,能拉弓,能射箭。
婚礼在山洞里办。没酒,没肉,只有一锅野菜汤。可热闹,乡亲们都来了,说着吉利话。
拜堂时,泽全说:“列祖列宗在上,孙子泽全今日成家。愿祖宗保佑,王家香火永续,中国山河永固。”
这话,说得硬气。不像个病弱书生说的,像个战士说的。
泽喜站在下面,看着弟弟,眼圈红了。
这个从小病弱,需要他护着的弟弟,长大了,成家了,也要当爹了。
王家的香火,能传下去了。
哪怕在这山洞里,在这战火中,也能传下去。
因为根在,人在,希望在。
窗外,又下雪了。
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山洞口,积了厚厚一层。像给这片苦难的土地,盖了层白被子。
被子里,是生机,是希望,是王家,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不屈的魂。
泽喜走出山洞,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脸上,化了,像泪。
可他不哭。
他笑。
因为他知道,春天,快来了。
(第十三章 完)
---
【下章预告】
第十四章 春雷(1941-1943)
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战线拉长。泽喜的游击队迎来转机,与政府领导的抗日武装取得联系。而王家,也将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迎来新的生命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