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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襄阳码头(1880年)

    天光从江面的雾气里透出来时,船靠了襄阳码头。

    码头比蒲圻的大得多。青石板铺的岸,木桩子密密匝匝扎在水里,挂着些干枯的水草。天还早,码头上已经热闹起来——卸货的脚夫喊着号子,等船的客商拢着手哈气,卖早食的摊子冒着白汽,空气里混着汉水的腥气、桐油的味道,还有刚出锅的胡辣汤的香。

    船还没靠稳,岸上就有人喊:“栓船!前头那船,靠边!让货船先下!”

    陈老大应了一声,竹篙一点,船贴上了码头。他跳上岸,拴了缆绳,回头对舱里说:“王师傅,到了。”

    王义正从船舱里钻出来,踩在襄阳的土地上。脚下是实的,可心是悬的。他环顾四周——陌生的脸,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规矩。这里没人知道王家,没人知道蒲圻的事,这是好事,可也让人发慌。

    “爹,咱去哪儿?”长子也出来了,扛着最重的麻袋。

    “先找个地方落脚。”王义正说,“问问路。”

    他们在码头边的小摊上喝了碗胡辣汤。汤辣,胡椒放得重,喝下去浑身冒汗。王义正边喝边跟摊主搭话:“老哥,打听个道。这附近,有没有便宜能落脚的地儿?”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搅着锅一边打量他们:“外乡来的?逃荒的?”

    “是,河南那边遭了灾。”王义正按着路上想好的说。

    “逃荒啊……”摊主摇摇头,“那得往乡下走。城里贵,住不起。顺这路往西,走五里地,有个店子上,那儿有亲戚投奔么?”

    “没。”

    “那也去看看吧。店子上地方大,荒地多,搭个窝棚先住下。那边也有活计,码头上缺扛包的,地里缺短工。”

    “谢谢老哥。”

    喝完汤,付了三文钱。王义正带着两个儿子,顺着摊主指的路往西走。

    路是土路,刚下过雨,泥泞得很。王文修走一步滑一下,长子扶着他。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看见一片散落的房子。不像镇子,倒像几个村子凑在一起。有青砖瓦房,有土坯草屋,中间被一条东西向的长沟隔着,沟上搭着座三块青石板拼的桥。

    “这就是店子上?”王文修问。

    “像。”王义正站在桥头看了看。

    长沟把村子切成两半。东边房子齐整些,青砖的多;西边潦草些,土坯的多。沟水浑浊,漂着菜叶、草梗。几个妇人在沟边洗衣,棒槌敲得“砰砰”响。

    “爹,咱住哪边?”长子问。

    王义正想了想:“西边。那边看着人杂,好落脚。”

    他们过了桥,在西边转了一圈。最西头有片荒地,长满了野蒿,挨着汉水滩涂。地方贱,雨季常被淹,没人要。

    “就这儿吧。”王义正说,“先搭个窝棚。”

    窝棚搭得简单。砍几根树枝,支个三角架,盖上茅草,三面用泥糊上,留一面当门。里面铺层干草,就是床。忙活到晌午,总算有个能躺的地方了。

    “爹,我去找点吃的。”长子说。

    “别走远。”

    长子去了。王文修蹲在窝棚门口,看着陌生的村子,陌生的沟,陌生的汉水。他想起了蒲圻,想起了学堂,想起了母亲坟头那棵柏树。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

    “文修,”王义正坐到他身边,“想家了?”

    “嗯。”

    “家回不去了。”王义正声音很平,“从今往后,这儿就是家。咱们爷仨,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可这儿……啥都没有。”

    “有手。”王义正伸出自己的手,掌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黄,“有手艺。有这两样,就饿不死。”

    长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小袋糙米,还有几个红薯。“用最后三文钱买的。明天得找活干了。”

    “嗯。”王义正接过米,“明天我去码头看看,有没有砌墙的活。老大,你带文修在附近转转,认认路,看看有没有零活。”

    夜里,窝棚里点不起灯。月光从茅草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几块晃动的光斑。父子三人挤在干草上,听着外头的虫鸣,听着远处长沟的水声,听着汉水隐隐的流淌声。

    这是他们在襄阳的第一夜。

    在陌生的土地上,在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在身无分文的窘迫中。

    可王义正心里,反倒踏实了些。

    因为最难的一步——逃出来,活下来——做到了。剩下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扎根。

    他有手艺,有力气,有两个儿子。

    够了。

    第二天,王义正去了码头。

    码头上活多。卸货的,扛包的,修船的,补网的。他转了一圈,看见有处货栈的墙裂了道缝,掌柜的正发愁。

    “掌柜的,这墙我能修。”王义正上前说。

    掌柜的打量他:“你?会砌墙?”

    “会。三代砌匠。”

    “哪的人?”

    “河南的,逃荒过来的。”

    “工钱怎么算?”

    “一天二十文,管顿饭。”

    掌柜的想了想:“行,试试。但要修不好,工钱没有。”

    “成。”

    王义正回窝棚取了工具。瓦刀、泥抹、吊线锤,一件件拿出来。工具是旧的,可擦得亮。掌柜的一看,信了几分。

    那墙裂得不深,是地基有点沉。王义正先挖开墙根,垫了层碎石,重新夯实地基。然后和灰,砌砖,勾缝。动作不快,但稳。每块砖摆下去,都像长在那里似的。

    半天工夫,墙修好了。裂痕没了,墙身笔直。

    掌柜的围着转了两圈,用手摸了摸砖缝,点点头:“手艺不错。给你加五文,二十五文。明天还来不?仓库有面墙也要修。”

    “来。”

    当天晚上,王义正带回二十五文钱,还有掌柜的给的两个馍。父子三人就着凉水吃了,算是到襄阳后第一顿正经饭。

    “爹,明天我也去找活。”长子说。

    “你去沟东边看看。”王义正说,“那边房子好,可能有修修补补的活。文修还小,在家看窝棚,顺便捡点柴火。”

    “嗯。”

    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

    王义正在码头接活,修墙,补屋,砌灶。他手艺好,不偷懒,价钱公道,慢慢有了名声。码头上都知道,新来个河南匠人,姓王,手艺扎实。

    长子去了沟东边。那边住的都是坐地户,姓张的姓肖的多。他年纪小,只能接些零碎活——帮张家修个鸡窝,帮肖家砌个猪圈。工钱少,可主家管饭,有时还给点剩菜剩饭带回来。

    王文修在家看窝棚,捡柴火,还在窝棚边开了片小菜地,种了点萝卜白菜。菜长出来那天,他高兴得直蹦。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窝棚还是窝棚,可里头多了张破桌子,两条长凳。是王义正用修房子剩下的边角料打的。墙上挂了把蓑衣,是码头掌柜送的。地上铺的干草换成了稻草,软和些。

    最重要的是,攒下了点钱——八十文铜钱,用布包着,藏在墙角的砖缝里。那是王家的希望,是将来盖房子的本钱。

    有天傍晚,王义正从码头回来,脸色不太好。

    “爹,咋了?”长子问。

    “码头上有人打听。”王义正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从蒲圻来的匠人。”

    父子三人都沉默了。

    “是赵家……”王文修声音发颤。

    “不知道。”王义正摇头,“但得小心。从明天起,说话注意口音,学着说本地话。有人问起,就说是河南驻马店那边的,口音杂。”

    “嗯。”

    夜里,王义正睡不着。他躺在干草上,听着外头的风声,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逃了三百多里,以为安全了。可赵家的影子,像鬼一样,跟来了。

    不,可能不是赵家。就是巧合。

    可万一是呢?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边的瓦刀。冰凉的铁,让他稍微镇定些。

    怕没用。该来的总会来。

    能做的,就是把手艺练得更精,把根扎得更深。深到风雨来了,也吹不倒。

    又过了半个月,入冬了。

    汉水边风大,窝棚四面漏风。夜里冷得睡不着,父子三人挤在一起,靠体温取暖。

    “爹,咱啥时候能盖间房子?”王文修冻得牙齿打颤。

    “开春。”王义正说,“开春就盖。盖三间,青砖的,瓦顶的,亮堂的。”

    “真的?”

    “真的。”

    这不是哄孩子的话。王义正心里算过账。这一个月,他挣了二百文,长子挣了八十文。除去吃喝,能攒下一百五十文。到开春,能攒下七八百文。买不起青砖,但能买土坯,能买茅草。先盖土坯房,等有钱了,再翻成青砖房。

    一步一步来。

    就像砌墙,得一块砖一块砖地垒。

    急不得。

    腊月二十三,小年。

    王义正买了半斤肉,一把粉条,几个萝卜。长子去沟里摸了条鱼,王文修从菜地里拔了棵白菜。爷仨在窝棚外头支了个简易灶,炖了一锅。

    肉香飘出去老远。八队几个孩子闻着味过来,站在不远处看,咽口水。

    “来,一起吃。”王义正招呼。

    孩子们不敢过来。有个胆子大的,七八岁,黑瘦黑瘦的,慢慢挪过来。王义正夹了块肉给他。孩子接过去,塞进嘴里,嚼都不嚼就咽了。

    “慢点吃,还有。”王义正又给他夹了块。

    其他孩子也围过来了。王义正一人给了一块肉,一把粉条。孩子们吃得满嘴是油,眼睛亮晶晶的。

    “王叔,你是好人。”那个黑瘦的孩子说。

    “你叫啥?”

    “狗蛋。十一队的,姓陈。”

    “狗蛋,以后常来玩。”

    “哎!”

    孩子们走了。窝棚前安静下来。夕阳把长沟的水染成金色,把远处的汉水染成红色。

    王义正看着这片陌生的土地,这片刚刚开始熟悉的村子,这些刚刚认识的邻居。

    他想,也许真能在这儿扎下根。

    也许真能把王家,在这儿传下去。

    只要赵家不找来。

    只要这世道,让他们安安生生地活。

    “爹,看啥呢?”长子问。

    “看咱们的家。”王义正说,“虽然现在是窝棚,可将来,会是青砖瓦房。你们俩,会在那儿成家,生孩子。王家的孙子,曾孙,会在这儿出生,长大。这儿,就是咱们王家的新根。”

    他说得很慢,很郑重。像是预言,也像是誓言。

    两个儿子听着,没说话。可眼睛里,都有了光。

    那是希望的光。

    是在废墟上,重新燃起的,微弱的,但顽强的光。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有人在祭灶了。

    新的一年,要来了。

    新的生活,也要开始了。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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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预告】

    第三章 第一堵墙(1881年春)

    开春后,王家开始盖房。可第一堵墙刚砌到一半,就有人来找麻烦了。来的是谁?是赵家的人,还是本地的地头蛇?王家如何在陌生的土地上,砌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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