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忽然感到身前人的气息变得绵长均匀,托着发丝的手也感觉到她头部的重量微微变化。
他小心地停下吹风机,轻声唤道:“姑祖母?”
没有回应。
“姑祖母?”
他又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微微侧身去看。
只见沈青崖双眸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颊被热气熏出的绯红尚未完全褪去,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抿着,竟是已然沉入梦乡。
那毫无防备的睡颜,显出一种近乎稚气的纯净,真如一只餍足后安然睡去的小猫。
沈砚愣住了。
他看看手中的吹风机,又看看睡得人事不知的老祖宗,一时手足无措。
叫醒她?
看她睡得这样沉,怕是累极了。
不叫醒?
总不能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一夜。
犹豫片刻,他轻轻放下吹风机,再次低声尝试呼唤:“姑祖母?去床上歇息吧?”
沈青崖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鼻尖,将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沈砚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一手轻轻穿过她的膝弯,另一手试图扶住她的背。
触手之处,隔着单薄丝滑的睡裙,是温热柔软的躯体,轻得不可思议。
他屏住呼吸,极其谨慎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青崖似乎觉得姿势变换有些不适,在他怀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声,脑袋本能地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在他肩窝处,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
沈砚浑身一僵,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脸颊耳根烫得吓人。
他几乎是用挪的,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平稳地将人抱到里间的。
再轻轻将沈青崖放在铺好的锦被上,拉过薄被一角小心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几步,额上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他不敢再多看,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到外间,轻轻带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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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崖再睁开眼,时光悄然溜走了两日有余。
她坐起身,迷茫地眨了眨眼,神思还有些混沌。
感觉只是小憩了片刻,但身体里那种沉眠初醒的滞涩感却几乎完全消失了,灵力虽未恢复多少,精神却饱满异常。
她刚掀被下床,房门便被轻轻叩响,沈砚恭敬的声音传来:“姑祖母,您醒了吗?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沈青崖动作一顿,第三日?
鬼王娶亲的日子?
她拉开房门,沈砚垂首站在门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这两日未曾安眠。
他手中捧着一套叠放整齐、颜色鲜红如血的嫁衣,以及配套的风冠霞帔。
“太爷爷和几位叔伯都在前厅等候,家中已按您的吩咐,简单布置了一下。”
沈砚的声音有些干涩,捧着嫁衣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沈青崖接过那身嫁衣,触手冰凉丝滑,绣工繁复精美,显然价值不菲,却透着一股子阴森不详的气息。
“弟弟呢?他还以为我醒不过来了吧?”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沈砚头垂得更低:“太爷爷十分忧心,这两日数次想来探望,又恐打扰您休息。方才见时辰将至,您还未醒,他……”
他未尽之言里,是沈青禾近乎绝望的焦灼。
沉睡百年的阿姐再次沉睡,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日子,任谁都会生出最坏的联想。
“嗯。”沈青崖不置可否,拿着嫁衣转身回房,
“等着。”
房门再次关上。
约莫一盏茶后,房门重新打开。
沈砚抬眼望去,呼吸微微一窒。
站在门内的沈青崖,已换上了那身鲜红嫁衣。
嫁衣妥帖合身,衬得她身姿窈窕,腰肢不盈一握。
乌黑的长发被简单绾起,戴上了那顶缀满珠玉、流苏摇曳的风冠。
红妆点染,朱唇榴齿,眉目如画。
她抬手掩嘴,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冲淡了些许红衣带来的强烈视觉冲击,却更添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
“走吧。”
她说着,径自向前走去,红裙曳地,环佩轻响。
前厅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沈青禾坐在主位,当看到那一抹鲜红身影迤逦而来时,他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沈青崖走到他面前,抬手拍了拍弟弟紧绷的手臂,语气随意:“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别苦着一张脸,我去去就回。”
“阿姐……”沈青禾声音沙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家主,时辰到了!外面……外面起雾了!有喜乐声!”
一个家丁跑进来,面无人色地喊道。
沈青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大门走去。
沈家众人慌忙跟上,却只敢远远缀在后面。
沈家大门外,不知何时弥漫起浓重的灰白色雾气,雾气深处,隐约传来空洞飘渺的唢呐声和锣鼓点,一顶四四方方、惨白底色、描着诡异暗红纹路的花轿,被四个面色青白、穿着前朝服饰的纸人轿夫抬着,无声无息地滑出雾霭,停在沈府门前。
没有新郎,没有迎亲队伍,只有这顶孤零零的白轿和四个纸人,在渐浓的夜色与雾气中,显得格外瘆人。
沈青崖脚步未停,径直走到轿前。
一个纸人僵硬地掀开轿帘,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阴气。
她低头,毫不迟疑地弯腰钻了进去。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目光。
唢呐锣鼓声再次幽幽响起,四个纸人轿夫抬起白轿,转身没入浓雾之中,迅速消失不见,连同那诡异的乐声也渐渐远去,只留下沈家门前一片死寂和沈青禾骤然脱力跌坐的身影。
轿子内部狭窄,光线昏暗,随着轿夫的步伐轻微摇晃。
轿子摇晃的节奏颇有规律,加上她本就有点无聊,竟又感到一阵困意袭来。
“反正到了地方自然会停……”
这么想着,调整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轿壁上,眼皮渐渐合拢。
竟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沈青崖立刻警醒,睁开眼。
轿内依旧昏暗,但外界那令人不适的唢呐锣鼓声已经停了。
她等了等,无人掀轿帘,无人唤她下轿。
“啧。”
她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说好的“娶亲”流程呢?
这么不专业。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抬手,直接将那惨白的轿帘开一道口子,弯腰钻了出去。
入目是一间极大、极空旷的屋子。
屋内没有窗。
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嵌着一盏幽绿色的长明灯,灯火如豆,勉强照亮偌大的空间,投下重重摇曳诡谲的影子。
花轿就停在这巨大石室中央,前方不远处,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石雕成的座椅,椅背高耸,雕刻着狰狞的鬼面图腾。
而此刻,那张象征着此地主人权威的石椅上,正斜倚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