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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寻踪撷芳楼

    第十一章 寻踪撷芳楼

    回到苏府时,天色已近黎明。门房老吴红着眼圈打开门,看到苏轼安然归来,险些落下泪来。府中灯火未熄,下人们惴惴不安地守在各处,见苏轼进门,都围拢上来,却又不敢多问,只拿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子由可回来了?”苏轼沉声问。

    “二老爷尚未回来。”一个老仆颤声答道。

    苏轼心中一紧。苏辙去藏匿蓝袍,按理早该返回,莫非路上出了岔子?他强压下不安,吩咐道:“紧闭门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若二老爷回来,立刻报我。”说完,他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里,油灯已经添过几次油,灯芯结出了硕大的灯花,忽明忽暗。苏轼没有去剪它,只是坐在椅中,望着跳动的火焰,将暗室对质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回放。

    小坡的背叛,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那孩子眼中的恐惧和绝望不似作伪,是受了怎样的威胁或诱惑,才会说出那样一番颠倒黑白的供词?他们拿什么控制了他?是他在外的亲人,还是他自身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王岩,右手残疾,在撷芳楼,可能被胁迫,而后失踪,与焦尸特征吻合。这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死者”。是谁将王岩推到了这个位置?是单纯利用他与王朝云的姐弟关系来构陷自己,还是王岩本身就知道什么秘密,必须被灭口?

    那把带血的匕首,王府下人的“指认”,更是赤裸裸的栽赃。对手不仅编织人证,连物证也准备齐全,步步紧逼,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幸而,王诜等人的联名保状,尤其是太皇太后那句“苏子瞻虽有疏狂,不至行此恶事”,像一道护身符,暂时挡住了最汹涌的恶浪,为他争取到了喘息之机。但这道护身符能维持多久?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凤体违和,宫中风向瞬息万变。程颐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只是暂时退却,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

    他必须反击,必须在对手再次发难之前,找到破绽,撕开这精心编织的罗网。

    突破口在哪里?

    小坡?他显然已被控制,难以撬开嘴。王岩?生死不明,即便活着,也极可能被藏匿或控制。匕首?来历不明,难以追溯。

    纸条!那张在“赵货郎”住处找到的、写着“九月初七,亥时三刻,王府东竹。苏。”和“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的纸条!还有,章惇那封点明竹林密会的信!

    章惇……他在这盘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是单纯的目击者,还是推波助澜者,抑或是……更深层的布局者?

    苏轼提起笔,在纸上写下“章惇”二字,又重重圈起。此人必须查,但需万分谨慎。

    还有“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这像是一个藏匿地点。司马光旧邸西厢房,正是起火点,烧得最彻底。那里真藏了东西吗?是什么?与司马光有关,还是与这次的阴谋有关?如果真藏了东西,是被大火焚毁了,还是被凶手提前取走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将调查者引向死胡同的陷阱?

    无论如何,必须去查看。但旧邸已被开封府封锁,如何进去?

    正思忖间,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苏辙闪身进来,脸色疲惫却带着一丝振奋。

    “兄长!你回来了!没事吧?”苏辙快步上前。

    “暂时无事。”苏轼简略说了暗室对质的经过,“多亏晋卿兄和太皇太后。但危机未除,他们不会罢手。蓝袍可安置妥当?”

    苏辙点头:“已交给城外玉泉观的清虚道长,他是我旧交,为人方正,与朝中各方皆无瓜葛,道观又清静,绝对安全。我已叮嘱他,非我亲至,任何人不得取走。”

    苏轼略松一口气,清虚道长他是知道的,一位真正方外之人,值得信赖。“甚好。子由,我们时间不多了。对手准备了小坡这个人证,王岩这个‘死者’,匕首这个物证,几乎构成了一条完整的诬陷链条。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的破绽。”

    “破绽……”苏辙皱眉,“小坡的供词是假的,但如何证明?王岩生死未卜,即便找到,恐怕也……”

    “王岩是关键。”苏轼打断他,“无论他是死是活,是被人利用还是主动参与,找到他,或者证明那具焦尸不是他,都能打破对方的布局。至少,能证明王朝云与此案无直接关联,削弱他们攻击我的一个支点。”

    “可撷芳楼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我们如何去找?开封府必然已经去查过,他们敢拿出来说事,恐怕已经打点好了,或者王岩真的不见了。”苏辙忧心忡忡。

    “正因为开封府可能已经查过,或者被误导,我们才要自己去。”苏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换个身份,换个方式。你去找清虚道长,让他帮忙,寻一个可靠又熟悉三教九流门道的人,最好是能混进撷芳楼,或者能从其内部打听消息的。记住,要绝对可靠,且与我们苏家明面上毫无瓜葛。”

    苏辙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江湖有江湖的路子。我这就去办。”

    “还有,”苏轼叫住他,“你设法打探一下章惇近来的动向,尤其是九月初七前后,他与哪些人来往密切,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要小心,此人机敏,莫要打草惊蛇。”

    “章惇?”苏辙一愣,随即恍然,“兄长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必须弄清楚他的意图。”苏轼沉声道,“他送信示警,是友是敌,尚在两可之间。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绝非偶然。”

    苏辙领命,匆匆离去。

    苏轼独自留在书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手的布局环环相扣,几乎算准了他的每一步反应。能从王朝云弟弟身上做文章,能迅速控制小坡,能伪造凶器和人证,能对王府和开封府施加影响……这能量非同小可。程颐有洛党门生故旧,在清流中影响巨大,但他的手能伸到青楼楚馆,能如此迅速地操控市井无赖吗?蔡京倒是有这个能力,但他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自己?只为搅浑水,渔翁得利?

    或许,不止一方势力。程颐想借机打击蜀党,蔡京想浑水摸鱼,而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或许隐藏得更深,目的也更加诡谲。

    天色微明时,苏辙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此人穿着普通的灰布短打,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滴溜溜转着,透着精明市侩。

    “兄长,这位是秦三哥,清虚道长引荐的。三哥常年在外行走,门路广,最是可靠。”苏辙介绍道。

    秦三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人秦三,见过苏学士。道长有吩咐,学士的事,就是小人的事,定当尽力。”

    苏轼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貌不惊人,但举止沉稳,目光清正,不似奸猾之徒,便点了点头:“有劳三哥。实不相瞒,确有一事相托,需隐秘行事。”

    “学士请讲。”

    “我想请三哥帮忙,打听一个人。”苏轼压低声音,“此人名叫王岩,年约十六,右手小指有残疾,此前在撷芳楼做杂役。约莫三四日前失踪。我想知道,他失踪前后有何异状,与何人接触过,平日里为人如何,可有特别亲近或交恶之人。尤其是,他是否曾提及受人胁迫,或者,与朝中什么人有过瓜葛。”

    秦三认真听着,眉头微皱:“撷芳楼?那可是个销金窟,背后东家来头不小,规矩也严。打听一个失踪的杂役……有些扎手。不过,既然道长和学士信得过,小人自当设法。只是需要些时间,也得使些门路银子。”

    “银子不是问题。”苏轼示意苏辙,“需要多少,尽管向子由支取。务必小心,莫要暴露身份,也莫要强求,安全为上。”

    “小人省得。”秦三点头,“撷芳楼里也有规矩,杂役仆佣自成圈子,总有几个贪杯好赌、口风不严的。小人想办法从他们身上入手。另外,若这王岩真是在楼里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楼里管事必定知情,甚至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动的手。这就要费些周章了。”

    “尽力即可。”苏轼道,“若能探听到切实消息,苏某必有重谢。”

    秦三拱手:“小人这就去办。”说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渐亮的晨光中。

    苏辙关上门,低声道:“兄长,秦三此人,清虚道长说他虽然混迹市井,但重信义,欠过道长大人情,且与朝中各派无涉,可用。”

    “希望如此。”苏轼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加上心力交瘁,让他感到阵阵疲惫,“子由,你也去休息片刻。接下来,我们还有硬仗要打。”

    苏辙摇头:“我睡不着。兄长,还有一事。我回来时,听门房说,昨夜你被带走后不久,程颐府上有人递了帖子来,说是程夫子请兄长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程颐?”苏轼冷笑,“他刚在暗室里咄咄逼人,转头又要请我过府‘叙谈’?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想探我虚实?”

    “帖子我扣下了,没声张。”苏辙道,“兄长去是不去?”

    苏轼沉吟片刻:“去,为何不去?正好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不是现在。等秦三那边有了消息,等我们手里多些筹码再说。”

    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阵,直到天光大亮,才各自歇下。但苏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坡惊恐的眼神,王朝云绝望的泪水,程颐深不可测的目光,还有那把带血的匕首,在他脑中交替浮现。

    他索性起身,走到书案前,再次摊开那张写了线索的纸。目光落在“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那行字上。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去司马光旧邸看看。但开封府的人守着,如何进去?

    正思忖间,老仆吴伯轻轻叩门,端来了早膳,还有一句话:“老爷,门房刚才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指名要交给您。”

    苏轼心中一动,接过信。信封是极普通的黄麻纸,没有落款。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面用娟秀却略显僵硬的小楷写着一行字:

    “欲知焦尸真相,今夜子时,独往旧邸后园槐树下。过时不候。”

    没有署名,没有印记。字迹刻意修饰过,难以辨认。

    苏轼捏着字条,眉头紧锁。是陷阱,还是转机?写信的人是谁?是章惇?是程颐?还是……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日的晨光清冷地照进来,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对手在步步紧逼,也在抛出诱饵。这封信,是另一个圈套,还是黑暗中递出的一线生机?

    他无法判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唯一的机会,他都必须闯一闯。因为留在原地,只有坐以待毙。

    “备车。”他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吴伯道,“去玉泉观,访清虚道长。”

    他需要更多准备,也需要确保那件蓝袍万无一失。然后,等待夜晚降临,等待那棵槐树下,未知的会面。

    而此刻的撷芳楼,在清晨的微光中刚刚褪去夜的浮华与喧嚣,显露出疲惫而真实的面目。秦三像一个不起眼的影子,混迹在早起采买、清扫的仆役之中,那双精明的眼睛,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搜寻着与“王岩”、“右手残疾”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撬动的,可能是一个足以吞噬许多人的巨大秘密。而秘密的核心,那个右手残疾的少年王岩,是死是活,又到底承载着怎样的真相,正等待着他去揭开第一层面纱。

    夜,很快又会来临。而槐树下的约定,究竟是真相的起点,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无人知晓。苏轼只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踏入那片未知的、可能布满荆棘与刀锋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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