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随梁实走出玄文馆时,亥时已近。
那位声名显赫的教头始终未曾归府,梁实识趣地没再提亲传名分的事。
他带魏青来此本就存着撞大运的心思,碎剑堂、铁掌阁之流或许会卖他几分薄面。
可这位曾压得赤县所有练家子俯首的教头,根本无需给任何人颜面,哪怕面对珠市、农市的主家亦是如此。
若非早年围剿笑天刀水贼时与教头有过交集,又和陈忠相熟,今夜他断不敢贸然登门。
梁实瞥见魏青满头大汗、脚步发沉,奇道:“让你在前庭闲逛片刻,怎累成这副模样?”
魏青挠了挠头,含糊遮掩:“夜里风凉,我怕冻着,活动筋骨暖身子罢了。”
梁实仍惦记着亲传的事,念叨不停:“老夫还有些积蓄,明日再去劝劝穆春剑、朱万堂。韩武扬那边没指望了,他俩或许能说动。”
见梁实这般上心,魏青心底泛起暖意。
素昧平生的交情竟深至如此,这份提携之恩着实该记挂。
他主动开口:“不如就入碎刀堂做弟子吧。铁掌阁的铁砂掌太过刚猛,我未必能练成。
黄哥今日露的碎拳倒合我意,硬桥硬马、寸劲寸发,瞧着就透着股凌厉劲儿!”
梁实眼皮耷拉下来,半天没吭声。
想来是早前夸下海口,若没能办成亲传,自觉颜面无光。
“梁伯的心意,小子全记在心里。
明日我就下河,给您采几个牛角珠蚌补补身子……”魏青深谙讨老人欢心的门道,故意嬉皮笑脸地卖乖。
“去去去!老夫岂会贪你那几个牛角珠蚌……”梁实叹口气,眼神柔和下来:
“你这娃儿跟我投缘,总想给你寻个好师门。武行最忌投错门,一步踏错毁终身。
我常想,当年若不那么倔,跟珠市的师傅处好关系,学学杨鳖的手段……赤县不小,若能成大武馆亲传,能让你少走多少弯路,爬得更高啊。”
这声长叹里藏着太多悔意。
他年轻时天赋出众,学武比旁人快,心气渐高,没把杨鳖放在眼里,最终被狠狠暗算,险些殒命于八百里山道。
“您老别操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程哪是求来的?
我在白尾滩采珠都能混出头,大武馆的弟子或亲传,于我而言没甚分别,有条正道可走便成。”
魏青搀扶着梁实,夜色中的长街格外冷清,只剩几家小摊亮着昏黄灯火,卖些云吞、热粥、阳春面之类的热食。
“你这小子嘴甜,惯会讨人欢心,便是不当武夫,做个谋士也成。”
梁实欣慰一笑,拉着他在路边摊前坐下:“先前的红烧驴肉大补气血,再吃碗百合肉羹养养胃。”
另一边,玄文馆内。戴貂皮帽的陈忠正在清扫前庭,忽觉头顶有动静,抬头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倚在飞檐上。
“少爷,您既在家,为何不见老梁头一面?当年他被笑天刀重伤,全靠您出手相救,一直把您视作恩人呢!”陈忠握着扫帚,语气无奈。
“别介,我本就不想管闲事,当年是被你唠叨得没法才出手。
萍水相逢,好聚好散,没必要攀扯关系。”屋顶那人声音慵懒,透着几分随性。
“少爷……”老刀叹息。
“咱们搬来赤县七八年了,您总得找个传人。再过些年我老了,谁还能陪着您?”
身影依旧无动于衷:“陈忠,别再念叨了。武功是杀生之术,以气血为火、人体为炉、精神为秘藏,熬炼内劲、洞彻玄机、破碎虚空!
这世上庸人、奸人何其多,玄文馆的衣钵我承得住,旁人未必配拿。干脆不传!”
陈忠腰杆微弯,知晓少爷心意已决,劝不动了。
他望着那块蒙尘的“渊藏龙虎”金字匾额,暗自神伤:难道少爷真要带着玄文馆,就此埋没在赤县?
就在这时,屋顶又飘来话音:“不过……方才那小子有点意思。
筋骨不及阿念,悟性却胜他一筹。明日备些薄礼,我亲自上门收个二徒弟。”
“啥?”陈忠惊得愣住。
“你耳背了?”那人轻笑,“那小子瞧着画壁上的十八罗汉像,短短几炷香就悟透了我的通天五式擒拿手之一,罗汉手,是块可造之材。”
老刀快步走到沙坑边,果然瞧见一串清晰的脚印。
“这小子机灵,故意踩出动静留痕,却不知我在屋顶看得一清二楚。”
那人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那些大户送来的臭鱼烂虾,没一个及得上这采珠少年。
我打算传他缠龙手和奔云掌,试试成色。”
老刀又惊又喜,玄文馆的通天五式大擒拿皆是养练打杀一体的绝技,任意一部流传出去都能让练家子疯狂。
初入门就传两部,足见少爷对这少年的看重。
原来看似随意绘在画壁上的罗汉像,竟是少爷筛选传人的考题,如今总算等来了合心意的苗子。
“万一那少年不愿拜师咋办陈忠跟着进屋,忽然蹙眉问道。
“笑话!别说赤县,便是威海郡,有谁不愿做我萧惊鸿的徒弟?”
年轻教头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狂傲,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如同帝王不信有人不愿做他的子民。
“老梁头今日跑了好几家武馆,碎刀堂、铁掌阁、天勤武馆都去了……”老刀提醒道。
“穆春剑、朱万堂、韩武扬?就他们也配教好徒弟?”萧惊鸿脚步一顿,摸着下巴的青茬:
“罢了,你先熬粥,多放些干虾仁。我受累跑一趟,跟那三个家伙谈谈,让他们把人乖乖让给我。先去碎刀堂,穆春剑脾气还算好说话。”
话音未落,他足下轻点,身形如惊鸿般掠出大门,高手不走正门,尽显大师风范。
······
几天后,天刚露白,魏青就踹开了柴门。
他和阿妹魏苒打小熬穷,从不会睡到日头爬高。
米缸空过,肚子饿过,懒是填不饱肚子的。
赤县搬新宅有“传火”的规矩:大族要挑担引火种,一头锅装燃灰撒糠起烟,一头筐摆香烛牌位,女人抱饭甑裹五谷,子孙举炊具,放炮仗闹得震天。
但魏青没这讲究,家里本就只有他和魏苒。
只叫了梁实、梁三、长平叔、姜婶和阿斗几个熟人,凑了桌便饭。
灶火是他和魏苒亲手点的,铁锅炒了盘青菜焖肉,蒸了笼糙馍,就算安了家。
饭罢,魏青没歇着。
“坤元壮内功,偏内养。
练出的气血十成里七八成润筋肉,进度慢得像温吞水,但根基扎实。
罗汉身养功十八个架势抻得浑身筋肉发胀,动静掺着来,练完身子沉得像灌了铁。”
他十根脚趾扣进石缝,吸气时喉间滚得像吞浪,呼气时肩背松得像卸锚。
才半个时辰,额角的汗就砸在地上晕开小湿痕,秋晨的凉雾裹着他,偏浑身烫得像揣了炭炉。
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却咬着牙没松劲:“再走一遍罗汉身养篇!”
心神里那缕若有若无的劲气连跳了几下,他知道这是练对了。
等日头爬到头顶,两个时辰耗光,他才垮着腰坐下,肚子里“咕噜”得像敲破锣。
心神中的转运符震动:
【技艺:坤元壮内功(熟练)】
【进度:357/900】
【效用:身披金刚衫,体如坚甲,强身御敌】
······
【技艺:罗汉身养篇(初掌)】
【进度:72/900】
【效用:内外兼修,形神同练】
“这两样一块练,耗得是凶,但涨劲也快。”魏青抹了把汗:“再有十五天,就能算个正经练家子。
一月入练筋门,按梁老头的说法,也算武馆里拔尖的徒弟了。”
他擦了身换了粗布短打,院门锁好往街上去。
阿妹魏苒今早被学堂先生荐了活,给富户整理藏书,每天抄两个时辰,管顿午饭还赚三十文。
比采珠砍柴轻省多了,魏苒揣着笔砚出门时,辫梢都翘着。
宅子是梁三匀给他的,在二界桥东边,临着条浅溪。
溪岸的妇人蹲成排,捣衣棒“邦邦”砸着石板,碎水声混着笑骂,引着街对面的闲汉凑堆瞅。
魏青没那闲心,拐进巷口的小酒馆,宅子里没雇厨娘,只能在外头垫肚子。
“魏哥来啦?里边坐!”小厮迎得快,布巾甩得劈啪响,“今个有酱鹅、嫩鸡,还有山獐肉,您点啥?”
“老样子,荤素搭着来,馍管够。”魏青找了个靠窗的座,屁股刚沾凳,小厮就喊:“得嘞!赠您壶热茶!”
街坊的嘴比风快,没几天就传遍了:二界桥那大宅住了个魏青,是开珠档的,年纪轻轻有产业,要么本事硬,要么后台粗,总之惹不得。
魏青捧着茶碗,眼瞟着茶里的浮叶,心里打着算盘:这阵子置家当、抓药、吃饭,钱花得像流水,要不是借了梁三的钱,早揭不开锅了。
长平叔那边已经凑了三条舢板、两条乌篷船,珠市的架子支起来了,可白尾滩的海妖吃了两个人,采珠人都不敢往深水区去,只在浅滩扒拉些碎贝。
他揉了揉眉心:凭自己辨珠池的本事,深海区里一珠池就能采五六百斤好珠货,可那地方藏着成精的海妖,没厉害武者镇着,没人敢去。
“珠市得赶紧开,坐吃山空可不行。”
他捏了捏碗沿,指节泛白,“等站稳了脚,银子才够使。”
至于武馆的事,梁三那边没信儿,三大武馆的亲传名额怕是黄了。
魏青倒不恼,能从普通弟子做起就好,有个往上走的路子就行。
他前世见多了横财招祸,海妖刚替他除了杨万里这个麻烦,剩下的杨鳖是个二级练高手,得等自己功夫够了再碰。
“等学会了打法,靠着这两样功的劲气,总能收拾他。”
正想着,一盘酱鹅端上来,皮色酱红,撕开来油光裹着嫩肉,香得他咽了口唾沫。
刚伸筷子,对面忽然“咚”地落了个影子。
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浓眉斜挑,眼梢利得像刀,穿件青缎子衫。
那料子当了,够魏青吃半个月酱鹅。
中年男子没打招呼,直接撇了根鹅腿,咬得油汁顺着指缝流:“吃鹅得有章法,先吃翅尝鲜,心肝下酒······”
魏青眉头皱了皱:“大叔你动嘴别动手啊,抢我鹅腿算哪门子理?”
中年男子嚼着肉,含糊道:“你请我吃饭,孝敬条腿不是应该?省得你跪下来拜师奉茶了。”
这话听得魏青一怔,随即绷起了身子,他在赤县没几个熟人,平白凑上来的,多半是麻烦。
可这汉子宽肩塌背,看着松垮,却藏着练家子的筋骨,眼神扫过来时,魏青后颈都发紧。
“昨晚刚跟梁三聊过你,他没提我?”中年男子吮干净鹅腿骨,抹了把嘴:“我叫萧惊鸿。赤县武行的,别人都叫我萧教头。”
魏青眨了眨眼,没听过这名字。
中年男子挠了挠头,有点尴尬:“‘武师疾刀!熊罴猛虎’总听过吧?我就是那教头。”他往前凑了凑,指尖点着剩下的鹅腿:“拜我为师,这腿也归你吃。”
魏青盯着他的眼——那眼里没玩笑,只有股理所当然的狂劲。他攥了攥拳,忽然笑了:“拜师可以,鹅腿得先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