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早晨,天刚蒙蒙亮,余则成就醒了。
他没立刻起身,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脑子里转着昨天的事,刘耀祖那双眼睛,冷飕飕的,像毒蛇似的,盯得人后脊梁发凉。
余则成坐起身,点了根烟。脑子里盘算着各种可能,刘耀祖吃了那么大的亏,被赖昌盛捅到毛人凤那儿,挨了训,丢了面子,他能就这么算了?
不能。以刘耀祖那性子,肯定得报复。
可怎么报复?硬碰硬?刘耀祖不敢,至少现在不敢。毛人凤刚训过他,他得收敛点。那会用什么法子?暗地里使绊子?还是……
余则成忽然想起以前在天津站的时候,听人讲过北平站给对手使用过美人计手段,派个女人接近目标,套话,抓把柄,甚至设局陷害。
刘耀祖会不会也用这招?
他掐灭烟,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灰蒙蒙的天。
得防着点。
上午八点半,余则成照常到站里上班。
走廊里人不多,几个文员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看见他,点头打招呼。他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正要推门,隔壁行动处的门开了。
周福海从里面出来,看见余则成,愣了一下,脸上表情有点怪,含糊地说了句“余副站长早”,就匆匆走了。
余则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根弦绷紧了。刘耀祖的人,已经开始盯他了。
他推门进屋,关上门,没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前,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
正看着,电话响了。
他走回桌前接起来:“喂?”
“则成啊,来我这儿一趟。”是吴敬中的声音,听着有点疲惫。
“现在?”
“现在。”
余则成放下电话,整了整军装领子。走到站长室门口时,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吴敬中正坐在沙发上喝茶,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余则成坐下,腰背挺得笔直。他能感觉到,吴敬中今天脸色不太好看。
“则成啊,”吴敬中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刘耀祖那边……有点动静。”
“什么动静?”
“他往站里调了个人。”吴敬中看着他,“是个女的,从高雄站调来的,叫林曼丽,二十六岁,大学生。说是来当文书。”
余则成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很平静:“站里不是一直不要女的吗?”
“破例了。”吴敬中苦笑,“刘耀祖亲自打的报告,说行动处缺个管档案的,女的细心。毛局长批了。”
余则成没说话。果然,来了。
“则成,”吴敬中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这个人……你得防着点。”
“站长您的意思是……”
“刘耀祖这时候调个女人来,还是大学生,长得据说还不错。”吴敬中看着他,“你觉得是为什么?”
余则成低下头:“我不知道。”
“你知道。”吴敬中摆摆手,“你心里清楚。刘耀祖查翠平的事,被我压下去了,被毛局长训了,他心里憋着火。硬的不敢来,就来软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则成,我不是吓唬你。这种手段,咱们这行见得多了。派个女人接近你,套你的话,抓你的把柄,甚至……设局陷害你。到时候,你有嘴都说不清。”
余则成抬起头,看着吴敬中。吴敬中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但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试探他。
“站长,那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吴敬中说,“工作照常,该接触接触,但话别说满,事别做绝。记住,你是余则成,台北站副站长,不是毛头小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有数。”
“我明白。”
“明白就好。”吴敬中靠回沙发,“行了,你去吧。林曼丽今天报到,估计会去找你。你……看着办。”
从站长室出来,余则成觉得脚步很沉。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一下,一下,像敲在他心上。
回到办公室,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手心里全是汗,冰凉冰凉的。
果然来了。美人计。
刘耀祖这是要玩阴的了。正面查不到东西,就派个女人来,想从他嘴里套话,或者……设局害他。
得演。得好好演。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雨停了,但天还阴着。院子里有清洁工在扫积水,竹扫帚刮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他得演一个角色,一个无趣的、古板的、不解风情的老学究。让林曼丽觉得,他余则成就是个木头疙瘩,从他那儿套不出话,也对他没兴趣。
这个角色,他熟。在天津的时候,翠平老骂他“书呆子”,说他整天就知道看书,看书,书能当饭吃?那时候他还真看了不少书,特别是《曾文正公家书》,翻来覆去地看,看得翠平直翻白眼。
现在,这个“书呆子”的形象,正好用上。
正想着,敲门声响了。
很轻,很有节奏,敲了三下,停了停,又敲了两下。
余则成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一份文件,才开口:“请进。”
门开了。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穿着浅蓝色的旗袍,外面套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烫着卷,松松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嘴唇涂得红红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看着人的时候,像含着一汪春水。
“余副站长您好。”女人开口,声音软软的,带着点南方口音,“我是新调来的文书林曼丽。刘处长让我来跟您报到,说以后站里的一些文件,要先经过您这边审阅。”
余则成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温和但疏离的笑容:“林小姐请坐。报到该去人事处,怎么来我这儿了?”
林曼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坐得很端正,双腿并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人事处去过了。刘处长说,余副站长是站里的老人,业务熟,让我多跟您学习学习。所以……我就冒昧过来了。”
她说得滴水不漏,但余则成听出来这是刘耀祖的安排。让这个女人名正言顺地接近他,还打着“学习”的旗号。
“林小姐客气了。”余则成放下文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也就是个办事的,没什么好学的。站里的工作,按规矩办就行。”
“余副站长太谦虚了。”林曼丽往前倾了倾身子,那股香水味飘过来,淡淡的,但很持久,“我在高雄站就听说过您,说您是情报方面的专家,破获过好多大案。能跟着您学习,是我的福分。”
余则成笑了笑,没接话。他重新拿起文件,翻开看,故意把林曼丽晾在那儿。
屋里静了几秒。只有翻纸的声音,沙沙的。
林曼丽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她轻轻咳了一声:“余副站长,我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以后……能不能常来请教您?”
余则成抬起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很无辜,很真诚。但他知道,这双眼睛背后,是刘耀祖的算计。
“请教谈不上。”他说,“有问题可以问,我知道的会告诉你。”
“那就谢谢余副站长了。”林曼丽站起来,微微欠身,“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您工作。”
她走了,脚步很轻,旗袍下摆随着步子轻轻摆动,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余则成等她走远了,才放下文件,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一回合,算是应付过去了。但接下来,还有更难的戏要演。
他知道,林曼丽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刘耀祖给了她任务,她得完成。她会变着法子接近他,试探他,甚至……诱惑他。
而他,得一一挡回去。还得挡得不露痕迹,让林曼丽觉得,他余则成就是个无趣的老古板,对她没兴趣,也从他那儿套不出什么话。
难。真难。
但他必须做到。
下午,林曼丽又来了。
这次她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敲了敲门:“余副站长,打扰您一下。这些文件……我不知道怎么分类,能请教您吗?”
余则成正埋头看一份港口报告,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进来吧。”
林曼丽走进来,把文件放在桌上。她今天换了件粉色旗袍,衬得皮肤更白了。头发梳成两个辫子,垂在胸前,看着比上午更年轻,更清纯。
“余副站长,您看这个……”她抽出一份文件,凑到余则成身边。那股香水味又飘过来,比上午浓了些。
余则成往后挪了挪椅子,接过文件,扫了一眼:“这是例行周报,放乙类档案柜,第三层。”
“那这个呢?”林曼丽又抽出一份,身子又往前凑了凑。
余则成接过,看都没看就放下:“这是经费申请,放甲类,第一层。林小姐,档案分类手册你看过吗?”
林曼丽愣了一下:“看……看过一点。”
“那就按手册来。”余则成语气平淡,“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什么文件放哪儿,都有规定。不用事事问我。”
林曼丽咬了咬嘴唇,眼睛里闪过一丝委屈:“可是……手册上有些地方,我看不懂。余副站长,您能教教我吗?”
余则成看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叹了口气:“好吧。你坐那儿,我跟你讲讲。”
林曼丽眼睛一亮,赶紧在对面坐下。
余则成从抽屉里拿出档案分类手册,翻开,开始讲。讲得很细,很慢,一条一条地解释,哪个文件属于哪一类,为什么这么分,有什么讲究。
他讲得投入,像真的在授课。林曼丽起初还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但听着听着,眼神就开始飘了。她偷偷打量着余则成——这个男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说话一板一眼的,枯燥得像嚼蜡。
讲了快半小时,余则成合上手冊:“大概就这些。还有问题吗?”
林曼丽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没有了。谢谢余副站长。”
“那就好。”余则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小姐,做文书工作,要细心,更要有耐心。这些基础的东西,得自己下功夫。”
“是,我记住了。”林曼丽站起来,抱着文件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余则成已经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报告了,好像刚才那半小时的讲解,只是例行公事。
她咬了咬牙,走了。
余则成等她走远了,才抬起头,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第二回合,他赢了。
但戏还得演下去。
接下来几天,林曼丽变着法子接近余则成。
有时是送文件,有时是请教问题,有时干脆就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她换着花样打扮,今天穿旗袍,明天穿洋装,头发也变来变去,有时卷着,有时直着,还戴过一朵小小的头花。
但余则成始终是那副样子——老式中山装,圆框眼镜,说话一板一眼,对她那些小心思视而不见。
这天下午,林曼丽又来了,手里端着杯咖啡。
“余副站长,我看您一下午都在忙,给您冲了杯咖啡。”她把咖啡放在桌上,声音柔柔的,“加了一颗糖,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余则成正拿着本《曾文正公家书》在看——这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道具。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谢谢林小姐。不过我喝茶,不喝咖啡。”
林曼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那……我给您换杯茶?”
“不用麻烦。”余则成摆摆手,“我这儿有。林小姐,你坐,正好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林曼丽心里一喜,赶紧坐下:“余副站长您说。”
余则成放下书,看着她:“林小姐,你来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看你工作挺认真的,就是……心思好像没完全放在工作上。”
林曼丽心里“咯噔”一下:“余副站长,我……”
“你别误会。”余则成语气温和,“我是为你好。咱们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心静。心不静,就容易出错。一出错,就可能出大事。”
他拿起那本《曾文正公家书》,翻了翻:“我最近在看这本书,里头有句话,说得很好——‘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咱们做情报工作的,更要静心,要耐得住寂寞。”
林曼丽听着,心里直翻白眼。这都什么跟什么?但她还得装出受教的样子,点点头:“余副站长说得对,我记住了。”
“光记住不行,要去做。”余则成把书递过去,“这本书,你可以拿去看看。里头讲的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对你会有帮助。”
林曼丽接过书,硬邦邦的封面硌得她手疼。她勉强笑了笑:“谢谢余副站长,我一定好好看。”
“那就好。”余则成重新拿起笔,“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忙吧。”
林曼丽抱着书走了。走出办公室,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下来。她低头看了看那本《曾文正公家书》,恨不得把它扔进垃圾桶。
这个男人,是木头做的吗?还是故意的?
她咬了咬牙,走到楼梯拐角,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迅速记了几笔:“目标性格古板,对女色不感兴趣,喜读古书,谈话内容枯燥。建议改变策略。”
写完,她把本子塞回去,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脸上重新挂起笑容,往行动处走。
办公室里,余则成等她走远了,才放下笔,走到窗前。
他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榕树,叶子在风里摇晃。远处传来卖报童的吆喝声,隐隐约约的。
他知道,林曼丽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她回去跟刘耀祖汇报后,刘耀祖肯定会让她换策略。
接下来,还有更难的戏要演。
但他不怕。在天津的时候,他演过更难的戏。那时候有翠平在身边,虽然她老骂他“书呆子”,但至少有个说话的人。
现在呢?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余则成摸了摸口袋里的平安符。布包软软的,带着体温。
翠平,他想,要是你在,肯定又要骂我“装”了。
他笑了笑,笑容有点苦。
第二天,林曼丽果然换了策略。
她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是穿了身素色的旗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没戴任何首饰。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本《曾文正公家书》。
“余副站长,您昨天给我的书,我看了。”她站在门口,声音轻轻的,“里头有些地方,看不太懂,能请教您吗?”
余则成抬起头,看着她这身打扮,心里明白——这是要跟他玩“知性”路线了。
“进来吧。”他说。
林曼丽走进来,在对面坐下。她把书翻开,指着一处:“这句话,‘立身以正,待人以诚’,余副站长能给我讲讲吗?”
余则成推了推眼镜,接过书,看了一眼:“这话不难理解。意思是,做人要正直,待人要真诚。咱们干这行的,更要如此。对上级要诚,对同事要诚,对工作更要诚。”
他讲得很认真,像真的在授课。林曼丽听着,心里却在琢磨别的——这个男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换了路线,他就真的跟她谈书?谈这些大道理?
“余副站长,”她打断他,“您觉得……在咱们这行,真诚真的重要吗?有时候,不是得……说些假话吗?”
余则成看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笑了:“林小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放下书,身子往后靠了靠:“说假话,是工作需要。但心里得有杆秤,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重要的是,得知道为什么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保护同志,不是为了私利,更不是为了害人。”
他说得很诚恳,眼睛看着林曼丽。林曼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余副站长说得对。”她低下头,翻着书页,“那我再问问这句……”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余则成都一一解答,讲得很细,很耐心。但林曼丽越听心里越凉——这个男人,要么是真的古板到家了,要么就是演技太好,好得她看不出破绽。
聊了快一小时,林曼丽觉得再聊下去自己都要睡着了。她站起来,告辞走了。
余则成看着她走出办公室,关上门。然后他收起脸上的温和表情,眼神冷了下来。
他知道,林曼丽回去会怎么跟刘耀祖汇报——余则成就是个书呆子,不解风情,脑子里只有工作和大道理。
这就够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刘耀祖觉得,他余则成是个无趣的、安全的、可以控制的人。这样,刘耀祖才会放松警惕,他才有机会做自己的事。
余则成走到窗前,看着外头。天快黑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远处有炊烟升起,朦朦胧胧的。
他想起了翠平。如果翠平在,这会儿该在家做饭了。她手笨,做的饭不好吃,但他每次都吃得很香。吃完了一起散步,在院子里看星星……
余则成摇摇头,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他要做的,是演好这场戏,保护好自己,保护好翠平。
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个平安符。
翠平,他想,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一定。
窗外传来卖馄饨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调子:“馄饨——热乎的馄饨——”
余则成听着,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他看看表,六点半了。该下班了。
他收拾好东西,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在寂静中回响。
走到楼梯口时,他看见林曼丽从楼下上来,手里拿着个饭盒。
“余副站长,下班了?”林曼丽笑着打招呼。
“嗯。”余则成点点头,“林小姐还没走?”
“还有点事。”林曼丽说,“余副站长,明天……我能再请教您吗?关于书里的内容。”
余则成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副“好学”的表情,心里冷笑,但面上很温和:“可以。只要我有空。”
“那就谢谢余副站长了。”林曼丽微微欠身,往行动处走去。
余则成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然后转身下楼。
他知道,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演到刘耀祖彻底相信,演到林曼丽彻底放弃。
但没关系。他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