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长安的柳枝刚抽出鹅黄的嫩芽,料峭春寒中,一股比寒风更刺骨、更粘稠的阴冷流言,如同悄然滋生的地衣,开始沿着宫廷的朱墙、朝堂的廊柱、乃至坊间的茶肆,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这一次,流言的箭头,不再仅仅指向后宫某位失宠的皇后或跋扈的妃子,而是精准地、恶毒地,射向了两个看似毫无关联、却又在某些人眼中暗藏蹊跷的人物——前朝新贵、督行实务使、将作监少监兼秘书郎李瑾,与后宫那位身份微妙、带发修行于兰心苑的故人武媚娘。
流言的版本,如同毒藤上分蘖的枝蔓,衍生出各种细节,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李瑾与武媚娘有私情,且其来有自,非同寻常。
最初级的版本,只是捕风捉影的“旧事重提”。有人说,当年李瑾还是东宫一个小小的伴读时,就曾与当时身为先帝才人的武媚娘“偶遇”于御花园,彼此“惊为天人”,眉目传情。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补充,李瑾后来献给太子的“祥瑞”白雉,便是武媚娘暗中相助指点所得,以此为晋身之阶。此说虽荒诞,却将两人相识的时间大大提前,营造出一种“早有苟且”的印象。
稍“可信”些的版本,则聚焦于感业寺时期。流言称,李瑾发迹之初,其“明玻”工坊便“异常热心”地向感业寺“布施”了大量精美琉璃器皿,价值不菲,远超寻常香火之情。而彼时武媚娘正在感业寺“为先帝祈福”,两人借此“互通款曲”。更有甚者,说李瑾曾多次“微服”前往感业寺“上香”,实则与武媚娘“私会”,寺中慧明师太收受重贿,为其遮掩。此说将李瑾的财富与武媚娘的困境联系起来,暗示李瑾是武媚娘在宫外的“金主”与“靠山”。
最为致命、也最触及帝王逆鳞的版本,则与武媚娘此次回宫直接相关。流言称,王皇后之所以突然从感业寺接回武媚娘,并非出于“体恤旧人”或“佐理佛事”,而是受李瑾暗中请托、甚至胁迫!李瑾以手中掌握的“明玻”巨利、新式军械等“国之利器”为筹码,要挟或利诱王皇后,将武媚娘接回宫中,以便其“旧情复燃”,甚至图谋更深的“内外勾结”。更有险恶者,将李瑾的“格物所”与“开拓海洋”之议,与武媚娘的“回宫”联系起来,暗示李瑾意图通过控制武媚娘,影响皇帝,进而掌控海外贸易乃至军国大政,其心可诛!
流言如同瘟疫,传播的渠道隐秘而高效。宫掖深处,侍奉的宦官宫女在交接值时低声交谈,目光闪烁;命妇们入宫请安,在等候的偏殿里交换着“听说……”的眼神与耳语;朝臣们在散朝后三三两两同行,“无意间”便会有人提起“近日有些风闻,关于李少监与兰心苑那位……”;甚至连东西两市的茶楼酒肆,也开始有“消息灵通”的闲汉,神秘兮兮地讲述“前朝才俊与后宫旧人的风流秘事”,虽不敢直言名姓,但听者无不心领神会。
流言的恶毒之处在于,它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巧妙地将一些事实碎片(李瑾曾与东宫有关联、工坊确向感业寺布施过、武媚娘被王皇后接回、李瑾深得皇帝信任手握实权)与大量臆测、捏造编织在一起,真真假假,难以彻底辩驳。更可怕的是,它精准地戳中了皇室与朝堂最敏感的神经:后宫干政,外臣交通宫禁,此乃历朝历代之大忌,亦是帝王枕畔最不能容的利刺。
萧淑妃无疑是这股流言最积极的推手与利用者。披香殿内,她对着心腹宫女,笑得花枝乱颤:“好!这流言来得正是时候!本宫正愁找不到那把最利的刀!李瑾……武媚娘……这下看你们如何自处!” 她指使手下,将流言添油加醋,尤其侧重“李瑾胁迫皇后接回武媚娘”、“意图内外勾结操控朝政”的部分,并通过各种渠道,务必让这些话语“自然而然”地飘到皇帝耳中。她甚至“忧心忡忡”地对皇帝说:“陛下,近日宫中有些不好的言语,涉及朝臣与……兰心苑。臣妾本不信,然传得有鼻子有眼,恐是有人故意中伤,坏陛下清誉,亦伤及李少监与武娘子的名声。陛下还需明察才是。” 以退为进,实则是将事情摊开,逼皇帝正视。
王皇后闻听流言,又惊又怒,更有一种被利用、被背叛的恐慌。她召来周尚宫,厉声质问:“外间传言,说是李瑾请托,本宫才接回武氏,可是真的?!你是否知晓内情?!” 周尚宫连忙跪倒,指天誓日绝无此事,接回武媚娘纯属皇后仁心,与李瑾无关。但王皇后心中疑窦已生,再看武媚娘时,目光便多了几分审视与疏离,甚至怀疑武媚娘回宫后与李瑾仍有秘密往来,自己成了他们私情的遮羞布与跳板,对武媚娘的态度越发冷淡,兰心苑的用度克扣也更甚。
朝堂之上,气氛微妙。于志宁、阎立本等人闻讯,心急如焚,私下找到李瑾,追问究竟。李瑾坦然以对,将当年与武媚娘有限的几次交集(主要是“谶纬案”前后,为太子讲学,与当时还是才人的武媚娘有过礼节性接触)如实相告,并解释工坊布施感业寺,乃是因牛痘推广时,感业寺曾协助收容病患,故以器物酬谢,绝无私情。至于胁迫皇后接人,更是无稽之谈。于志宁等人虽信李瑾人品,却也忧心忡忡:“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此流言用心歹毒,直指陛下大忌!你必须谨慎,万不可再与后宫有任何牵扯,尤其要避嫌!”
郑侍郎、周御史等“联席审议”的成员,在议事时看李瑾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周御史更是直接“提醒”:“李督行,清者自清,然众口铄金。督行深受皇恩,掌实务重权,于私德小节,更当如临如履,以免授人口实,辜负圣望。”
而一些原本就嫉妒李瑾骤贵、或对其“实学”理念不满的官员,则如获至宝,开始在各种场合“忧国忧民”地议论:“外臣结交宫禁,乃祸乱之始。李瑾年轻,骤登高位,恐把持不定,为美色所惑,做出不智之事。”“纵然此刻无私,然瓜田李下,也当避嫌。如今流言汹汹,李少监是否该暂避锋芒,以示清白?”
压力,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缠绕着李瑾,也隔绝着兰心苑中的武媚娘。
武媚娘的处境,比李瑾更为凶险。她本就如履薄冰,如今这“私通外臣”的流言,简直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炙烤。兰心苑几乎成了被遗忘甚至被刻意孤立的孤岛。送来的饭食时常冰凉,份例中的银霜炭彻底断了,连照明用的蜡烛也短斤缺两。秋月、冬雪出去,动辄被其他宫的宫人指指点点,甚至公然奚落“你们主子好本事,勾着前朝的贵人呢”。哑巴内侍也时常被人故意撞倒,或偷走扫帚等杂物。
更可怕的是来自皇帝的沉默。自从流言渐起,皇帝再未问及过兰心苑,也未对武媚娘抄送的那卷《金刚经》有任何回应。仿佛那处院落,那个人,从未存在过。这种沉默,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心寒,也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可能正在酝酿。
武媚娘依旧每日在佛前诵经,神色平静,只是眼下的青黑泄露了她的疲惫与压力。她知道,这流言是萧淑妃的毒计,目的就是要一举将她与李瑾同时打落尘埃,甚至置于死地。她也知道,王皇后的退缩与猜疑,皇帝的沉默,都意味着她失去了所有可能的屏障。如今,她能依靠的,似乎只有自己,还有……那个同样身处漩涡中心的盟友。
但她不能主动联系李瑾,那等于坐实流言。她甚至不能有任何异常的举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她只能等,在孤寂与恐惧中,等待李瑾的应对,也等待或许渺茫的转机。
夜深人静,她独坐灯下(蜡烛昏暗),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腕上一串普通的檀木佛珠——这是李瑾当年通过郭老夫人送入感业寺的诸多“布施”中,最不起眼的一件,却因木质普通、毫无标记,被她一直戴着。冰凉的木珠触及肌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却也勾起了更深的忧虑。
李瑾,你会如何做?是急于自辩,反而越描越黑?是惶恐失措,授人以柄?还是……能找到破局之法?
她不信那个能献出牛痘、绘出寰宇图、舌·战群儒、创立“格物所”的男人,会如此轻易地被流言击垮。但宫闱之事,与朝堂权谋又自不同,其中凶险,更添十分。
同一片夜空下,将作监格物所的值房内,灯火通明。李瑾并未回府,而是将李福、王掌柜秘密召来。他面色沉静,眼中却蕴含着风暴。
“查清楚了吗?流言最初从哪些地方传出?传播最广的是哪几个版本?” 李瑾的声音没有起伏。
王掌柜低声道:“回公子,蛛丝马迹指向披香殿和萧府门下几个常在各衙门走动的清客。传播最广、也最恶毒的,便是‘胁迫皇后’、‘内外勾结’的版本。如今不止后宫朝堂,市井之中亦有议论,虽隐晦,然对公子与武娘子名声损伤极大。”
“御史台,还有宫里,可有人以此为由上书或进言?” 李瑾问。
“目前尚无公开奏章。但据宫里眼线说,萧淑妃近日在陛下面前,几次‘忧心’提及。陛下……未曾表态。但皇后娘娘那边,对武娘子已颇为冷淡。另外,朝中与萧瑀亲近的几位言官,近日聚会频繁,恐在酝酿弹章。”
李瑾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流言杀人,尤其是这种涉及宫闱秘事、外臣交通的流言,最是阴毒难防。辩解,会让人觉得心虚;沉默,又等于默认。尤其皇帝的态度曖昧不明,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公子,是否要动用我们在市井的人,散播些其他消息,混淆视听?或者,让郭老夫人再在命妇中澄清?” 王掌柜试探道。
“不必。” 李瑾摇头,“此时再做任何小动作,都是火上浇油,徒惹猜疑。对手要的就是我们慌乱,要的就是我们辩解,要的就是陛下心生芥蒂。”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他们想用流言逼我自乱阵脚,逼媚娘困死宫中,甚至逼陛下疑我、弃我。那我便给他们看,什么叫以退为进,以静制动。”
“公子的意思是……?”
“明日,我会向陛下上表。” 李瑾缓缓道,语气决然,“不是辩解,不是喊冤。而是——辞官。”
“辞官?!” 李福和王掌柜同时惊呼。
“不错。” 李瑾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流言因我‘骤贵’、‘掌权’而起,因我与媚娘‘身份悬殊’却‘疑似有旧’而毒。那我便卸去这身官袍,交出这‘督行实务’之权,做回一个白身,甚至……一个待罪之身。我看这流言,还能依附何物滋生?我看陛下,面对一个自请去位、以证清白的‘孤臣’,又会作何想?至于媚娘那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此刻,任何联系都是害她。唯有我这边动静够大,才能为她分担压力,也才能……逼出幕后之人的真正后手,看清陛下的真实心意。”
这是一步险棋,近乎自残。但在这流言织就的天罗地网中,或许也是唯一能劈开一线生机的办法。李瑾要用自己的“退”,来换取他和武媚娘共同的“进”,或者至少,是“生”。
王掌柜和李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忧惧,但更多的,是对李瑾决断的叹服。
“流言伤二人……” 李瑾望向皇城方向,低语道,“那就看看,最后伤的,究竟会是谁。”
夜更深了,流言仍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而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对抗,已随着李瑾的决定,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