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
这里是大明的脸面,是颁布诏书的地方。也是此时此刻,全天下最诡异的修罗场。
冬日的日头白惨惨的,照在广场上,硬是折射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光,一种叫富贵,一种叫死亡。
广场左侧,是一座山。
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金银山”。
那是锦衣卫连夜从应天府贪官豪绅家里抄出来的家底。
三千四百万两白银,加上难以计数的黄金、珠宝、古玩字画,就这么赤裸裸地堆在地上。
那银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金光,晃得人心神摇曳。
而广场右侧,是一座塔。
一座由一千多颗应天府落马贪官的人头,整整齐齐码放而成的“京观”。
左边是贪来的命,右边是丢掉的命。
“起轿——落!”
随着轿夫一声悠长的吆喝,那顶承载着大明文脉最后希望的八抬大轿,稳稳地落在午门的正中央。
不偏不倚,恰好就卡在这座“金山”和那座“尸塔”的中间。
“请孔公下轿——!”
几千名跪在地上的读书人,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委屈,更带着一种终于把家长盼来的宣泄。
轿帘内。
孔彦绳的手在抖。
他透过轿帘的缝隙,左眼看见那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财富,右眼看见那是他做梦都会吓尿的人头。
“这……这就是应天府?”孔彦绳咽了口唾沫:“这是……这是要老夫的命啊……”
他不想下去。
打死也不想下去。
这哪里是来辩经的?
这分明就是让他来当炮灰的!
“孔公?孔公!”
外面传来礼部侍郎李原名焦急的催促声。
李原名此时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他一把掀开轿帘,急得眼珠子通红。
“孔公!万千学子都在看着您!那个疯子王简就在对面!您快下来啊!”
孔彦绳被吓了一哆嗦,身子下意识地往轿子深处缩:
“李大人……我看……我看今日天色不好,不宜……不宜出门,要不改日……”
“改日?哪还有什么改日!再改日咱们脑袋都得上那边那座塔!”
李原名一把拽住孔彦绳的手腕,哪还有半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
“孔公!您睁开眼看看!看看那些跪在地上的读书人!”
李原名指着身后那乌压压一片的人群,声音凄厉:
“那王简把咱们读书人的脸皮剥下来,扔在地上踩!他在朝堂上说圣人是土匪,说我们是阉人!”
“现在,只有您!只有您这位南宗正统,能告诉天下人,什么是真正的‘仁’,什么是真正的‘礼’!”
“您要是缩回去,这大明的文脉就断了!咱们这些人,以后就只能去学打铁、去学杀猪了!”
孔彦绳被这股蛮力拽得踉踉跄跄,半推半就地被扯出轿子。
刚一脚踩在午门的金砖上。
轰——!
左边是铜臭味,右边是腐尸味,两股味道混合在一起,差点把这位圣人后裔熏个跟头。
孔彦绳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跪下行个大礼。
“扶住!快扶住孔公!”
旁边的国子监祭酒宋讷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孔彦绳的胳膊。
宋讷凑到孔彦绳耳边:“孔公,站直了!别忘了,您现在代表的是圣人!哪怕腿断了,也得是用骨头撑着站住!”
孔彦绳脸色惨白,被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架着。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在金山与尸塔的尽头,奉天殿高耸的台阶之下,摆着一张太师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
那人正在擦书。
在他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
他们穿着最粗糙的麻布衣裳,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小臂肌肉,死死盯着这边。
只有两个。
而在午门广场的两侧,在那些文武百官的队列末尾,还站着四个穿着光鲜亮丽官服的年轻人。
他们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根本不敢看那边的白发人,也不敢看那两个昔日的同窗。
那是背叛者。
孔彦绳觉得自己的牙齿在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响声。
“那就是……王简?”
“正是此獠!”
李原名咬牙切齿,手指向王简。
紧接着,李原名深吸一口气,开始他的表演。
他转身面向那些跪地的学子。
“诸位!看看这遍地的黄白之物!”
“这是什么?这是应天府那些贪官搜刮的民脂民膏!本该充公入库,如今却被他堆在这里,这是对斯文的羞辱!”
“再看看那边!”
李原名手指猛地指向那座京观:“那是野蛮!是暴行!是只有未开化的蛮夷才会干的事情!”
“他把人头堆在皇宫门口,是在恐吓谁?是在恐吓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人吗?”
“不!他是在恐吓真理!”
底下的读书人被这一番话煽动得热血沸腾,一个个眼珠子充血,恨不得冲上去生撕王简。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孔公!请您开口!用圣人之言,镇杀此獠!”
“孔公!您说句话啊!”
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死死盯着孔彦绳。
那些眼神太重了,重得孔彦绳觉得自己快被压窒息。
他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也知道什么是“仁义礼智信”。
可是……
可是对面那个擦书的老头,为什么看起来比那边的人头塔还吓人啊?
孔彦绳哆嗦着嘴唇,看向身边的李原名,压低声音哀求道:
“李大人……这……这人头也太……能不能先撤了?或者……或者咱们换个地方聊?去翰林院?去国子监?这味儿太冲了……”
李原名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
“撤什么撤?这就是证据!”
李原名低吼道:“孔公,您只要走过去,指着王简的鼻子骂他一句‘暴虐无道’,剩下的,交给我们!”
“只要您开了这个头,这天下读书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我们要的,是您这块招牌!这块南宗正统的金字招牌!”
孔彦绳明白了。
自己就是个牌位。
这帮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怕不怕,他们只需要借自己的嘴,说出他们想说的话,夺回那个叫“话语权”的东西。
只要自己把王简定性为“异端”,那这几千万两银子……是不是也有说法了?
那这朝堂上的位置……是不是也就稳了?
利益。
全都是利益。
孔彦绳深吸一口气,他毕竟是孔家家主,虽然怂,但还没傻。
他知道今天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还有荣华富贵。
他强行挤出一丝威严。
“扶……扶老夫过去。”
李原名和宋讷大喜过望,连忙一边一个,架着孔彦绳,跨过金银山的阴影,走向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白发疯子。
距离越来越近。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王简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疯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来了?”
“南宗家主,孔彦绳?”
孔彦绳被这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他强撑着胆气的喝道:
“正是老夫!王简,你……你身为朝廷命官,你却如此有辱斯文,你……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