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开眼,天已大亮。
阳光明晃晃地透过窗纸,有些刺眼。
身边是空的,被褥还残留着小五的体温和气息。
外间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小五和春杏。
“当真?四哥真这么说的?”是小五的声音,带着惊讶。
“千真万确,五爷。”春杏压着嗓子,“四爷一早在书房发了大火,说广源号的周老板不地道,截了南边那批生丝的单子,还抬了价。四爷气得摔了茶盏,这会儿正跟三爷在前头说话呢。”
“大哥呢?”小五问。
“大爷天没亮就被巡抚衙门请走了,说是北边驿道出了劫案,牵扯到军需,急得很。二爷去了城西李家庄突那里发时疫,二爷带着药箱和学徒赶去了,怕是要忙上两三日。”
春杏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五爷,我是来和夫人汇报这事的”
房间里静了片刻。
我听着,心也跟着提了提。
四哥性子是急,但他手底下管着几百个铺面,什么风浪没见过?能让他发这么大火,摔东西,恐怕不止是“截胡”这么简单。
“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我去说。”小五的声音沉静下来,没了在我面前时常有的那份少年气。
“你去告诉石生,让他悄悄去前院听听,看三哥和四哥具体说什么。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是。”春杏的脚步声远去。
小五推门进来时,我已坐起身。
他见我已醒,快步走过来:“吵醒你了?”
“没有,自己醒的。”我拉住五弟的手,“前头怎么了?四哥发那么大火?”
小五在我床边坐下,眉头微蹙:“说是广源号的周老板,抢了四哥盯了半年的一批上等湖州生丝。这本是商场上常有的事,可蹊跷在,那周老板出的价,比市价高了两成,且是现银结算。四哥觉得不对劲,派人去查,发现那周老板最近和京里一位新得势的皇商搭上了线。”
我心头一跳。皇商?那就不单单是生意竞争了。
“四哥是气这个?”我问。
“不止。”小五摇头,“四哥气的是那姓周的做事不地道。当初四哥为了打通南边的路子,没少带着他,有些关节还是四哥牵的线。如今这姓周的攀了高枝,转头就来挖墙脚,用的还是四哥原先谈好的路子。四哥觉得被摆了一道,面子里子都过不去。”
五弟顿了顿,补充道,“而且,那批生丝品质极佳,原本是四哥想用来打通京城锦绣坊的门路,锦绣坊背后……隐约有宫里的关系。如今被截,不仅损失一笔生意,更可能耽误四哥后续的布局。”
难怪四哥火大。
这已不是简单的利字当头,是背信弃义,还踩到了要害处。
三哥能拦得住四哥盛怒之下的冲动,可这口气,这损失,又如何平息?
“三哥怎么说?”我问。
“我还没过去。”五弟替我掖了掖被角。
“但三哥既在,必不会让四哥真做出什么授人以柄的事。我只是担心……四哥这口气憋狠了,伤身。”
正说着,石生在外头轻轻叩门,声音急促:“五爷,打听了几句。三爷没硬拦着四爷,只让人封了书房的门,不许旁人靠近。听着像是在说……查账?还有什么‘货不对板’‘以次充好’?”
查账?货不对板?我看向小五,他眼中也闪过思索。
“怡儿,你再歇会儿,我去前头看看。”五弟起身,神情已有了几分凝重。
我心里放不下,略坐了坐,觉着身上力气恢复了大半,便也简单梳洗,换了身见客的常服,让春杏扶着我,慢慢往前院去。
没敢直接进书房院子,只在通往书房的回廊转角处停步。
这里离得不远不近,能隐约听见里头拔高的声量。
四哥的声音怒气未消,却已不像春杏描述的暴跳如雷,而是带着一种冷硬的讥诮:“……三哥,你是没见那姓周的昨日在茶楼那副嘴脸!拿着新得的紫砂壶跟我显摆,话里话外挤兑我陈家如今就靠大哥还有你的官威撑着,生意场上……哼!”
三哥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他攀上了京里哪位大人物的路子,自然觉得腰杆硬了。你与他置气,才是落了下乘。”
“我不是气他攀高枝!”四哥的声音又提了起来。
“我是气他忘恩负义,阴险小人!他用我的路子,抢我的货,还想断我的前程!那批生丝若是到了他手里,转手献给宫里那位新得宠的娘娘做生辰礼,他周广源就能在皇商跟前彻底露脸,往后还有我陈季安什么事?”
“所以你就想砸了他广源号?”三哥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弄。
“老四,你手下铺子上百,伙计成千,做事还是这般顾头不顾尾?砸了之后呢?让御史参我和大哥一个‘纵弟行凶,欺凌商贾’?还是让那周广源借着由头,反咬我们陈家垄断行市、欺压同行?”
四哥噎住,半晌,恨恨道:“那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口气我咽不下!这亏我也吃不起!”
“谁让你咽气?谁让你吃亏?”三哥的声音冷了几分。
“我是让你冷静,不是让你认怂。你既然查到他近日几笔大额银钱往来不清,疑似挪用了柜上的流水去填那生丝的窟窿,又怀疑他供给京里那皇商的货,以次充好……这里头能做文章的地方,难道少了?”
我心头微凛。
三哥不愧是大理寺卿,瞬息间已抓住了关窍。
不直接冲突,而是找对方的破绽软肋。
四哥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思索:“三哥的意思是……从账目和货品上入手?可他既敢这么做,必定做了手脚,账目怕是早就抹平了。货品……他送去京城的,必定是挑好的,查也无从查起。”
“账目抹平了,就真干净了?”三哥的声音不急不缓。
“他柜上流水被挪用,日常周转必有痕迹。大批次以次充好,原料来源、加工匠人、仓储运输,哪一环节能天衣无缝?他周广源在本地经营多年,对手下人就能个个捂得严实?还有,他既攀了京里的高枝,原先那些给他供货的老关系,心里能没点想法?”
四哥没立刻接话,呼吸声却平缓了许多,显然在仔细掂量。
就在这时,五弟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不高,却清晰:“四哥,三哥,我方才想到一事。我书院里有一位夫子的同窗,如今在江南道监察御史衙门当差,年前来信曾提及,京中最近对各地皇商采办之事查得颇紧,尤其忌讳以次充好、虚报价格。若是此时,有人将风声‘无意间’透给那人,我们再稍加指引……”
书房内静了一瞬。
三哥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哦?小五,仔细说说。”
小五的声音依旧温和,条理却清楚:“四哥方才说,那周老板急于将这批生丝献上,是为了讨好宫里新得宠的娘娘。可越是得宠,盯着的人越多。若是这生丝‘恰好’在献上之前,被查出些瑕疵,或是价格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京里那些言官御史,正愁没地方下笔呢。届时,不必我们动手,自有人会揪着周广源和他背后那位皇商不放。他攀的高枝,顷刻就能变成烧身的火。”
四哥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压着兴奋:“妙啊!小五!你这脑子转得快!咱们不必直接跟他硬碰,只需把这潭水搅浑,把他做的那些手脚,‘送’到该知道的人眼前去!到时候,他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来断我的路?说不定,那批生丝……嘿嘿。”
三哥却冷静地泼了盆冷水:“别高兴太早。消息如何递,递给谁,何时递,都要斟酌。既要让他疼,又不能让人抓到是我们陈家递的刀子。小五,你那位夫子的同窗,口风如何?可能稳妥传递些‘市井流言’?”
小五沉吟道:“那位大人风评耿直,但并非迂腐之人。若是关乎朝廷采办清明,民间商贾弄虚作假,他应当会留意。。”
“好。”三哥拍板。
“老四,你立刻将你查到关于周广源账目和货品的所有疑点,不管证据确不确凿,先理出个头绪。小五,你想办法,将其中关键,化作市井商人之间的猜测议论,务必不能留下字迹把柄,记住,我们只是‘议论’,不是‘告发’。”
“我明白,三哥。”小五的声音沉稳应下。
“还有,”三哥补充,“广源号突然高价抢货,资金必吃紧。他原先那些老主顾、供货的庄户,四弟你该走动走动了。生意嘛,有来有往,他周广源能做初一,别人未必不能做十五。”
四哥的声音已完全恢复了平日的精明爽利,甚至带着点摩拳擦掌的意味:“三哥放心,我知道怎么做。趁他病,要他命不敢说,但让他手忙脚乱,把那批生丝烫手山芋般抛出来,我还是有把握的。到时候,价钱可就由不得他了!”
听着里头兄弟三人顷刻间已定下方略,攻守兼备,既出了气,又留了余地,还隐隐布下后手,我靠在廊柱上,轻轻舒了口气。
方才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踏实。
我的夫君们,各有各的本事,也懂得彼此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