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门"咔哒"合上,世界瞬间安静。
我背靠木门,胸口起伏,像刚跑完十里山路。
屋里弥漫着老旧变压器的热油味,混着木箱发霉的潮气,熏得人喉咙发紧。
顾骁站在操作台旁,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冷硬的小臂和一只旧手表——
秒针"嚓嚓"往前走,像催命的鼓槌。
"五十分钟。"他抬眼,声音不高,却压得空气发沉。
我点头,把帆布包放在地上,拉开——
稻草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简陋得可笑的"家伙":
一支玻璃封铜线、一块用锉刀磨到发亮的铝片、几根从废旧收音机里拆下的漆包线,再加一只搪瓷杯——杯底焊着从手电筒里抠出的弹簧。
顾骁的目光扫过这些"破烂",眉峰微不可察地跳了下,却什么也没说,只侧身让出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广播机外壳锈迹斑斑,像只张着大嘴的兽,等着看我笑话。
我伸手抚过它滚烫的铁皮,指尖被烫得轻轻一颤,却莫名安心——
它是我要驯服的第一只兽,也是我活命的跳板。
林静蹲在我左侧,囚衣外套被阳光照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
她推了推眼镜,声音压得极低:"先替换输出级,再调偏置。"
我"嗯"了一声,拧开螺丝刀——
锈螺丝发出刺耳的"吱",像老人临终的喘息。
聂小红盘腿坐在机壳另一侧,寸头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耳廓那道疤泛着淡粉。
她嘴里叼着半截焊锡,含混不清地说:"焊点给我留三秒,我保证亮得像星星。"
我抬眼,与她目光相撞,她冲我挑眉,虎牙在唇边一闪。
那一刻,我们仨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拴住——
线的一端是死亡,另一端是尚未可知的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到下巴,悬而未落,痒得像蚂蚁在爬。
我不敢抬手擦,只能拼命眨眼,让汗水自己滚落。
顾骁站在一步之外,背光,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唯有他的表——秒针每走一步,都像小锤敲在我耳膜。
忽然,"滋"一声轻响——
机壳里跳出一簇蓝白火花,像夜里突然绽放的焰火。
我心脏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往回缩,却撞在机壳边缘,疼得倒抽冷气。
"别停!"林静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是偏置高了,调R2。"
她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指向线路板上一只碳膜电阻。
我咬牙,重新捏起螺丝刀——
指尖沾了汗,刀柄滑得像条鱼,我不得不用衣角裹住,才勉强拧动。
蓝火花灭了,机房重新陷入安静,只剩我们仨的呼吸声,和变压器低沉的"嗡"。
我抬眼,看向顾骁,他仍站在阴影里,指间夹着那根没点燃的烟,烟身被捏出一道折痕。
"继续。"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却莫名让我定了神。
二十分钟过去。
我最后一焊点落下,聂小红迅速把焊锡丝抽走,用湿布一抹——
焊点圆润,亮得像颗小星星。
我吐出一口气,退后两步,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林静伸手扶住我,掌心冰凉,却稳得像块石头。
"好了。"她轻声说,"开机试试。"
我点头,伸手去摸电源开关——
指尖碰到胶木旋钮的瞬间,忽然有人按住我肩膀。
我回头,顾骁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后,他低头,声音压得极低:
"如果烧了整机,责任我担;如果炸了——"
他顿了顿,目光像寒星,"你担。"
我喉咙发干,却咧嘴笑:"成交。"
"咔哒"一声,电源合闸。
变压器发出低沉的"嗡——",像巨兽苏醒。
我屏住呼吸,缓缓旋开音量钮——
"沙——"一声电流响后,女播音员清亮的嗓音突然冲出喇叭:
"……东方红,太阳升——"
声音比往日高出一截,震得窗玻璃"哗啦啦"响,灰尘簌簌落。
我心脏猛地一提,几乎跳出喉咙。
顾骁快步走到测试仪前,低头看指针——
音量表从原来的"5"跳到"15",整整三倍!
他抬头,看我,黑眸里第一次浮出明显的情绪——
惊讶,赞许,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灼热。
我腿一软,终于坐倒在地,后背全是汗,却笑得牙根发痒。
"顾科长,"我喘着气,"我赌赢了第一局。"
他盯着我,忽然伸手,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掌心热度透过皮肤钻进来,像要把那句"赢了"烙进我骨头。
"是,你赢了。"
他声音低哑,"但游戏才刚开始。"
窗外,阳光正好,灰尘在光柱里浮游,像无数细小的精灵在跳舞。
我深吸一口气,铁锈味混着变压器的热油,呛得肺发疼,却让我异常踏实。
"那就继续。"
我说,声音沙哑,却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
顾骁的手还握着我的腕,指腹压在脉搏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隔着皮肤敲鼓。
"三倍音量,只是门票。"他低头,声音低到只有我能听见,"我要的是——'稳定'、'耐用'、'可量产'。"
他每说一个词,指尖就轻轻点一下我的脉,像在给我下新军令。
我喉咙发干,却扬起下巴,"给我材料,给你奇迹。"
男人沉默两秒,忽然笑了——极短,极浅,像冰面裂开一条缝,"好,材料我来批。"
他松开我,转身去关总电源。
"咔哒"一声,机房陷入安静,窗玻璃上还残留着刚才那声"东方红"的震颤。
我靠在操作台边,腿肚子直打颤,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林静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第一仗,漂亮。"
聂小红冲我竖起大拇指,虎牙在暗处闪一下,"典狱长,以后我跟你混到底。"
我咧嘴,想笑,却先打了个冷战——汗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像一层冰。
顾骁回头,目光掠过我的狼狈,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先回去,写报告。"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十分钟,到我办公室。"
我点头,嗓子发哑,"收到。"
男人抬脚往外走,军靴踏过地面,每一步都像量过我的心跳。
门合上,机房只剩我们仨。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收工,回去洗澡睡觉。"
林静把那只搪瓷杯塞进我手里,"还有后续?"
"有。"我喝掉杯底最后一口凉水,"更大的。"
傍晚,营区最东头的小院。
我冲完凉水,头发还滴着,推开门——
顾骁的办公室亮着钨丝灯,窗纸上映出他侧坐的剪影,肩背笔直,像一柄收在鞘里的刀。
我敲门,"报告。"
"进。"
屋里弥漫着油墨和烟草味,他站在桌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旧表和一截青筋。
桌上摊着一张《材料申请单》,空白处已经签好他的名字——笔锋凌厉,像要划破纸背。
我走近,低头看:
高纯铜线一百斤
单晶硅棒五根
硝酸两瓶
……
我心脏"咚"地一跳,抬眼看他,"这么多?"
"你说要奇迹。"他掐灭烟,"我给你舞台。"
灯光下,男人眼底有淡淡的青,却亮得惊人,"月底,省里要来验收。我要看到他们带不走的'国产样机'。"
我攥紧单子的边缘,纸角割进指腹,疼,却让我异常清醒,"好,月底给你一台'霜花一号'。"
他点头,忽然伸手,把我鬓边湿发别到耳后,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也别把自己累垮,我舍不得输。"
指尖热度一触即离,我却觉得那股烫一路烧进心口。
我后退半步,挺直脊背,"顾科长,放心,我命硬。"
男人轻笑,"去吧,明早八点,仓库领料。"
我转身,拉开门,夜风卷着霜花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却让我浑身发热。
身后,灯"啪"地灭了,黑暗里,我听见自己心跳——
咚,咚,咚——
像远处敲的起床锣,也像命运倒计时的声音。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