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只能强自镇定,继续着擦拭的动作。
又为沈青霓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缎里衣和中衣,重新盖上被角。
她一遍遍更换着沈青霓额头上的冷帕,又用干净的细棉布蘸了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她干裂的唇瓣。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映雪一走,霜降便如同映雪之前一样,守在了床榻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青霓痛苦的睡颜,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上煎熬。
……
“王爷到——!”
冰冷的通传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寂静的澄心苑外。
霜降浑身一激灵,慌忙站起身,几乎是扑到门边,屈膝深深福了下去,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却难掩颤抖:“恭迎王爷。”
萧景珩玄色的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踏入屋内。
目光并未在霜降身上停留,只随意地一抬手示意她保持行礼姿势,便径直走向那拔步床。
他撩开垂落的青纱帐幔,幽深的目光落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女子脸上。
她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在寂静的室内异常清晰。
“今日如何?”
他开口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霜降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娘娘高烧不退的第三天了……
她垂着头,恭敬地回道:“回王爷,娘娘仍未转醒,高热依旧未退。”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
她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淹没在风声里的哼笑,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巨大的恐惧席卷住了她,映雪!映雪应该已经买好药,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万一,万一撞上刚刚进府的王爷……
她教映雪的那套说辞,骗骗府里其他人或许勉强。
但在洞察秋毫、心狠手辣的王爷面前,任何谎言都如同孩童的把戏,无异于自寻死路!
霜降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只能在心底拼命祈祷:映雪啊映雪,你可千万……千万要晚些回来!
……
世人多不喜悲苦的戏码。
那沉甸甸的绝望,看多了,仿佛会从台上蔓延下来,浸透自己的骨髓。
好的悲剧被束之高阁,奉为圭臬,却少有人真正去触碰那份彻骨的寒。
如今世道好圆满,戏楼里咿咿呀呀唱的,尽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狐仙报恩修成正果的欢喜调子。
再难见早年台下看客为伶人一掬热泪、肝肠寸断的情景。
可这些,萧景珩都不喜。
他独爱看众生在无边苦海中沉沦挣扎,看他们在翻涌的污浊欲念里扭曲、哀嚎,面目狰狞。
他乐于欣赏求而不得的煎熬,得而复失的崩塌。
所以他常翻阅佛经,并非为求超脱,而是为了审视那字里行间描摹的七苦众生相。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看他们在贪嗔痴的泥沼中打滚,如何将人性中最不堪的欲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只看故事的前半段,因那所谓的“结局”,无论是恶堕地狱还是立地成佛,不过是著书者虚伪的警示与安抚。
现实,远比经卷残酷。
现实是苦痛者恒苦痛,挣扎者永挣扎。
欲念是铺天盖地的罗网,无人能真正挣脱。
他冷眼旁观众生在网中挣扎的姿态,同时,也将自己沉入这张由无尽欲望织就的巨网深处。
他享受他人的苦痛。
亦享受自身的苦痛。
所有的欲望,无论光明或晦暗,都有其存在的根由。
他品味欲望被填满时的酣畅淋漓,也迷恋欲望灼烧五脏六腑时的焦渴与急切。
他如同鉴赏绝世名刃般,坦然正视自己灵魂深处滋生的每一道欲念,并在必要时,用冰冷的手腕进行清醒的“矫正”。
比如,此刻。
他贪恋这垂死女人身上散发的、脆弱而温暖的辉光,那光芒曾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短暂地熨帖过他心底的荒芜。
然而,这温暖同样具有腐蚀性,正一点点、危险地动摇着他以铁血和冷酷构筑的心智壁垒。
他在昭华殿流露的种种冷漠与疏离,甚至对霜降的默许与纵容,并非出于信任。
在这座被他牢牢掌控的靖亲王府里,背叛的代价无人能够承受。
他深知,映雪也好,霜降也罢,她们深谙此道,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此刻,霜降在他撩开床帐的瞬间,便已屏息垂首,自觉地转过身去,如同最完美的背景。
他坐在床边,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慎重,将高烧昏迷的沈青霓轻轻抱起,拥入怀中。
那滚烫的体温,如同最烈的火焰,瞬间驱散了他从风雪夜归时裹挟的寒气。
怀抱中的热度,奇异地熨平了他心间翻腾的戾气,带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和。
他将脸埋入她的发间,深深呼吸,那被高烧蒸腾出的、混合着药味清苦的独特体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
他沉迷于此,如同猛兽确认自己的猎物。
怀中的人似乎因这姿势不适,即使在昏迷中,纤细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他伸出手,指尖如同把玩一件稀世易碎的薄胎瓷器,缓缓描摹过她烧得绯红的眉眼、挺翘的鼻梁。
最终停留在那苍白干裂的唇瓣。
那唇瓣,柔软却失了水分,像极了被烈日灼烤过、濒临枯萎的白花。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
指腹下,是温热的、细软的皮肉。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层薄薄的皮肤下,脉搏正以一种虚弱却异常顽强的节律跳动着。
如此鲜活,又如此不堪一击。
她总会让他想起那个早已化为枯骨的皇兄萧景琰。
一样的病弱,一样的…“无用”。
可她又是截然不同的,她拥有一层惑人心魄的皮囊。
连这濒死的病态,都仿佛裹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诱人飞蛾扑火,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去…据为己有。
修长的手指在她颈项间流连,力度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不带明显的杀意,也剥离了情欲的色彩,纯粹得如同在抚摸一件冰冷的瓷器。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短暂的几息静默里,他脑海中疯狂翻涌过多少足以被世人唾骂为禽兽、为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想就这样与她在一起。
就拥着此刻的她,一个病弱得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完全依附于他的她。
也渴望……掐断这脆弱的脉搏,感受那鲜活的生命在他掌心如何一点点流失、冷却,最终化为沉寂。
那该是多么……令人战栗又满足的体验啊……
搭在沈青霏颈侧的指节,无意识地、带着一种探究般的好奇,缓缓收紧了几分。
掌心下跳动的脉搏,似乎骤然变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