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比冬霜更沁骨,尤其在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却冰冷彻骨的重华宫内。
储君薨逝已有七日。
层层叠叠的素白纱幔在夜风中无力地飘荡,像无数徘徊不去的幽魂。
灵堂内,烛火摇曳,将跪在灵柩前的纤瘦身影拉得细长,又模糊地投射在冰冷的地砖上。
沈青霓一身重孝麻衣,裹着她新寡的身躯,愈发显得伶仃。
太子萧景琰,她名义上的夫君,从她奉旨嫁入东宫那日起,便缠绵病榻。
三个月的太子妃生涯,她更像一个精致的摆设,连夫君真正的面容都未曾看清几回,便成了这偌大东宫里最名正言顺的未亡人。
连续几日的守灵和丧仪操持,耗尽了她的心力与体力。
夜深人静,前来祭奠的王公贵族早已散去,侍立两侧的宫人也难掩疲惫,小心翼翼地打着哈欠。
灵堂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她机械地跪在蒲团上,指尖捻着粗糙的黄纸钱,一片一片投入面前跳跃着幽蓝火焰的铜盆中。
纸灰打着旋儿升腾,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阵穿堂风掠过,带着深秋特有的湿冷,卷走了灵堂内最后一丝残余的安魂香气息,也吹透了沈青霓轻薄的麻衣。
她裸露在外的后颈掠过一阵刺骨凉意,激得她微微瑟缩。
就在她昏沉倦怠之际,灵堂入口那沉重的珠帘被人轻轻掀起,发出细碎冷冽的碰撞声。
脚步声沉稳有力,绝非宫女太监所能有。
沈青霓下意识地侧首望去。
视线所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玄色袍角,其上隐隐用金线绣着四爪蟠龙暗纹,在烛火下流动着冷硬的光泽。
一股沉郁而尊贵的龙涎香气随之弥散开来,强势地压过了灵堂内残余的香烛味道。
她心头微凛,动作有些迟滞地抬起头。
三个月,她嫁入东宫不过三个月。她的夫君太子萧景琰,体弱多病,常年幽居。
而她这个冲喜而来的太子妃,如同一个透明人,连这深宫的主子们都未能认全。
眼前这人……
玄色蟒袍,身姿挺拔,面容隐在光影交界处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锐利如寒星。
周身那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她瞬间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当今天子的第三子,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靖王,萧景珩。
亦是……她亡夫的嫡亲皇弟。
沈青霓脑海中飞快掠过零星听闻的宫闱秘辛:太子萧景琰与靖王萧景珩,虽是一母同胞,关系却极其微妙,甚至……紧张。
太子体弱多疑,深居简出;
靖王军功卓著,手握重兵,常年驻守边陲。
就连她与太子的婚事,这位权柄煊赫的皇叔也因军务紧急未能赶回。
没想到,两人的第一次照面,竟是在这般惨淡的灵堂之上。
隔着袅袅升腾的纸灰与冰冷的棺椁。
沈青霓苦涩地牵了牵嘴角,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并未起身,只是垂下眼帘,对着那玄色身影的方向,依着宫规深深一福。
声音带着守灵的嘶哑与疲惫:“靖王殿下。”
她以为,这位与储君关系不睦的皇叔,前来祭拜不过是碍于礼法,点一炷香便会离去。
毕竟,太子病逝前那段时日,神志昏沉时,偶尔会死死攥住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恐惧,一遍遍含糊不清地嘶喊着“景珩……萧景珩……”的名字。
那场景,让她每每想起,都不寒而栗。
然而,萧景珩并未如她所想。
他动作标准而沉肃地为灵柩上了三炷清香,而后,竟出乎意料地撩起蟒袍下摆,在她身侧另一个空着的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沈青霓浑身一僵。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无形打破,只剩下两人呼吸声和盆中纸钱燃烧的噼啪轻响。
亡夫临终前那充满恨意的低语仿佛又在耳边炸开,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个男人的存在感太强了,沉水香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包裹着她,提醒着她两人之间那尴尬至极的身份。
她是新寡的皇嫂,他是手握权柄的皇叔。
“殿下……”
沈青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却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微颤。
“夜深风寒,灵前自有妾身守着。殿下军务繁忙,车马劳顿,还请……早些回府歇息。”
她垂着眼,不敢去看他,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萧景珩似乎对她的逐客令有些意外。
他侧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她低垂的、苍白却轮廓优美的侧脸,最终停留在她紧抿的、透露出抗拒与防备的唇角。
他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在空旷的灵堂里被无限放大,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他缓缓转回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面前那具华贵却冰冷的红木棺椁上,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被强行咽了回去。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依言站起身。
“更深露重,”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皇嫂……也当珍重凤体。”
他动作依旧恭敬守礼,对着沈青霓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寻常礼节。
随后,他转身,玄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灵堂外的夜色,唯有那股沉水龙涎的冷香还固执地萦绕在沈青霓鼻端。
灵堂重归死寂。
沈青霓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方才被他凝视的那一瞬间,她眼前似乎诡异地闪过一行极淡的半透明字迹——【宫规:肃立恭送】
快得如同错觉。
她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份莫名的惊悸压下去,却无法忽视心底深处那强烈的不安。
这位靖王殿下……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润守礼。
亡夫临死前的恨意,绝非空穴来风。
殿外,夜风更劲。
贴身侍卫赵岩提着素白宫灯迎上前,低声道:“殿下,怎不多留片刻?太子殿下生前……”
萧景珩背对着灵堂,仰头望着深宫四角天空上那轮被薄云遮蔽、显得格外清冷的孤月,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
“皇兄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落寞。
赵岩闻言,立刻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
“殿下何出此言!您为了能在太子殿下……出事前赶回京见他一面,快马加鞭昼夜不停,生生跑死了三匹千里驹!
边关战事何等吃紧,您都硬是压了下去!太子殿下骤然离世,实非您所愿,更非您之过!
您对殿下素来敬重有加,殿下他…他怎会不想见您?!”
萧景珩垂下眼眸,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良久,才低低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包含着无尽的无奈与沉重,仿佛压垮了千斤重担。
“幼时围场那场意外……他坠马伤重,从此不良于行,缠绵病榻,他终其一生,都认定是我故意所为。
无论我解释多少遍,无论父皇如何开导……他的心结,至死未解。”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赵岩嘴唇动了动,那些劝慰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他跟随萧景珩多年,是那场意外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
那年太子十二岁,靖王殿下才九岁。
暮春狩猎,围场草木葱茏。
太子萧景琰骑着御赐的骏马在前,年幼的萧景珩兴奋地策马紧随其后。
赵岩等侍卫远远跟着。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太子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高高扬起前蹄,将措手不及的太子狠狠摔下马背!
太子滚落的方向,正是一个陡峭的斜坡!
“太子哥哥!”
年幼的萧景珩吓得脸色惨白,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马上跳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拉住翻滚的兄长。
混乱之中,他似乎推了太子一把,又似乎是被太子的身体带倒……
总之,两人一同滚下了陡坡。
太子被压在下面,一条腿被嶙峋的山石重重砸中,当场骨断筋折,痛晕过去。
萧景珩也摔得头破血流,却挣扎着爬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将昏迷的太子往坡上拖拽,哭喊着求救。
当侍卫们赶到时,看到的便是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小靖王,正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人事不省的太子。
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口中不停地喊着:“快救太子哥哥!快!”
事情闹得很大。
面对盛怒的皇帝和太医院“恐有终身之患”的诊断,年仅九岁的萧景珩,在御前跪了整整一日一夜。
承受着各方或质疑或愤怒的目光,只反复哽咽着一句话:“儿臣看见太子哥哥的马突然惊了,想去拉住他……是儿臣没用……”
他坚持称太子的马是意外受惊,绝口不提任何阴谋,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否在混乱中有过失推搡导致太子伤势加重。
无论皇帝如何逼问细节,他只是流泪摇头,自责没能拉住兄长。
皇帝爱重长子,却也深信幼子纯孝。
最终,虽未重罚,却也在有心人,尤其是太子生母薛贵妃一系的推波助澜下,将“靖王年幼莽撞,间接导致太子重伤”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朝野。
正值多事之秋,皇帝为平息众议,不得不将年幼的萧景珩送到了京畿之外的皇庄“静心思过”,名为休养,实为避嫌。
两年后,风波渐平,萧景珩才被接回宫。
只是当年的纯真少年,归来时已变得格外沉静内敛,一举一动皆恪守宫规礼制,严苛得近乎苛刻,再也寻不到半分错处。
皇帝心中愧疚,加倍补偿,可父子之间、兄弟之间那道深深的鸿沟,却再也无法弥合。
太子萧景琰的腿伤成了痼疾,身体每况愈下,那份对幼弟的怨怼与猜忌,也如同跗骨之蛆,伴随了他短暂而痛苦的一生。
如今,灵堂里那位惊惧戒备的皇嫂,又何尝不是皇兄那份刻骨怨念的最后投射?
萧景珩最后望了一眼那被重重白幡遮蔽的灵堂深处,转身,步伐沉稳地踏入深邃的宫道。
玄色蟒袍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唯余下那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在寂静的重华宫庭院。
殿内,沈青霓依旧跪在冰冷的蒲团上。
方才靖王离去前那深深的一眼,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即使隔着珠帘与夜色,也让她如芒在背。
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强大的存在锁定,无处可逃。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钱,指尖冰凉。
这深宫,比她想象中……更加寒冷,更加危险。
而那位看似温润守礼的靖王殿下……
她隐隐觉得,自己平静守寡、苟且偷生的愿望,恐怕从一开始,就只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