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头顶,毒辣得如同下坠的熔岩火球,毫无怜悯地炙烤着金川村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被热浪扭曲,若是此时赤脚踩在土路上,那灼人的热力会透过薄薄的脚底板直往上窜,烫得人站不住脚,脚心一阵阵地抽紧、发麻,像是踩在刚刚熄火、余温尚存的炉灶灰烬上。
金川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村中央那口滋养了几代人的百年老井,井口的青石被岁月和无数双手磨得溜光水滑,如今早已见了底,只剩下井壁阴湿处渗出的一些浑浊泥浆,黏糊糊地、吝啬地附着在长满青苔的砖缝里,像垂死者眼角最后一点不甘的湿气。
每天,星星还稀疏地挂在天幕上,残月未沉,井边就排起了歪歪扭扭、死气沉沉的长队。
人们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被漫长干旱磨砺出的麻木的渴求,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幽深的井口,仿佛在凝视一个即将干涸的生命源泉。
轮到的人,会用系着长绳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探下去。
木桶在幽深的、已然陌生的井壁上磕磕碰碰,发出空洞而令人心慌的回响,一下下,敲打在排队人们的心上。
在井底刮擦半天,才能勉强舀上小半桶黄褐色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汤。
就这点贵如油脂的泥水,提回家,也要小心翼翼地倒在瓦盆里,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沉淀上大半天,等泥沙勉强落定了,上面才能勉强舀出几碗浑浊的水来喝。
那水喝进嘴里,一股强烈的土腥气和涩味拉得喉咙生疼,但没人抱怨,甚至没人皱眉,能有这点泥水吊着命,维系着喉咙里那一丝湿气,已是这口老井最后的恩赐。
绝望,如同看不见的、却又无比黏稠的蛛网,在这个盛夏的酷热中,悄悄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呼吸。
然而,与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口那一片新开辟的工地上——那口新挖的深井边。
这里,是金川村最后的心跳所在,是两百多口人最后的精神堡垒。
汗水的咸腥气、泥土的土腥气、男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体味,还有那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名为“希望”的气息,混杂在燥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空气里,形成一种奇特的、悲壮而热烈的氛围。
男人们,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脱光了膀子。
他们古铜色的、黝黑色的脊梁,在烈日的直射下,闪着油亮的光,那是汗水不断渗出又被迅速蒸发后留下的盐渍。
绳索摩擦井沿发出的“吱嘎”声、铁锹镐头碰撞岩石的“叮当”声、以及人们短促而有力的、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与天争命、与地搏斗的顽强乐章。
村里最年长、须发皆白、走路需要拐棍支撑的九太公,前几天被孙儿搀扶着,颤巍巍地拄着拐棍来看时,眯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对着幽深的井口端详了半晌,才用沙哑得如同破风箱的声音说:“嗯……这个深度……我爷爷那辈人传下来的话……理应是该触碰到那条……那条传说中丰沛的地下暗河了‘龙王脉’了……”
几天下来,负责轮番下井,用钢钎、大锤挖掘的几个村里公认的好手,双手的虎口都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裂开了血口子,用家里撕下来的旧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血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布条变成了暗红色,硬邦邦地贴在伤口上。
可是,那“铁板岩”上,除了留下一些白色的凿痕和零星的火星,几乎纹丝不动。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蹲在井边闷头抽着劣质烟卷,灰蓝色的烟雾缭绕却怎么也化不开心头浓重愁绪的时候,年轻的村长拾穗儿站了出来。
她扎着一条粗辫子,脸庞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大而亮,虽然年轻,但做事果决,心思缜密,肯吃苦,也真心实意地为全村人着想。
她看着大家被失望笼罩的脸色,看着他们缠着脏污布条、微微颤抖的双手,心里像被无数根细密的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全村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就这样熄灭。
她蹙着眉头,努力在记忆的深处搜寻。忽然,他想起爷爷领着父亲和村里人打现在那口老井时,也遇到过硬得邪门的“铁板岩”,当时同样没钱没机器,就是想出了个土法子,叫“木凿”——用粗壮结实的硬木,比如老桑木、老榆木,削尖一头,有时为了增加威力,还会在尖端包上铁皮或打个铁楔子,然后靠众多壮劳力的合力,在上方用绳索控制,像寺庙里撞钟一样,一次次地、利用惯性猛烈地撞击岩层,靠的是一股子瞬间的爆发力和巧劲儿,硬是把那岩层给震裂开、震碎。
这个几乎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古老智慧,此刻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彻底照亮了拾穗儿的心,也成了全村最后的、唯一的、看似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之光。
她立刻召集了李大叔、王木匠、刘铁匠等几个主事的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起初,大家将信将疑,毕竟这法子太古老,也太笨重了。但看着拾穗儿眼中那簇燃烧的火苗,再看看眼前这进退维谷的绝境,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说干就干!
一人将搂抱过来老桑木、纹理密实、比一般木头都沉手,被老木匠王大爷从自家柴房最里头,小心翼翼地翻了出来。那木头有些年头了,木质沉甸甸的,泛着暗哑的光泽。
王大爷用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冰凉而光滑的木身,像是跟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伙计对话,喃喃自语道:“老伙计……放了十几年,当初留着你是想打个结实柜子……没想到,没想到还有用上你的一天,还是这般救命的用处……咱金川村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了……你得争气啊……”
老人的眼角,有些湿润,混浊的泪光在昏花的眼里闪烁。
铁匠刘师傅,一个平时话不多的黑壮汉子,听完拾穗儿的计划,二话不说,转身就回了家。
不一会儿,他和他那半大的徒弟,吭哧吭哧地把他家那口早就不用了、却因为念旧一直舍不得扔的破旧但厚实无比的大铁锅给抬了出来。
在井边临时垒起的简陋炉灶上,炭火被风箱吹得呼呼作响,刘师傅把铁锅碎片扔进坩埚,烧得通红。
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像一头疲惫却不肯停歇的老牛,炉火映红了他淌满汗水的、古铜色的胸膛和专注得近乎虔诚的脸庞。
他抡起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大锤,“叮叮当当”,富有节奏地一番锤炼,汗水不断地从他额头、鼻尖滴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刺啦”一声,冒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一个厚实、尖锐、闪着冷冽寒光的楔形铁头,就在这汗与火的洗礼中诞生了。
然后,刘师傅用几颗大号的铁钉,牢牢地将这个铁头钉在已经被王大爷削尖的桑木前端。
每砸一下钉子,他的嘴角都绷得紧紧的,仿佛把全身的力气和愿望都砸了进去。
老石匠刘叔,则带着几个细心的人,把井口用早先凿好的条石,重新修砌了一遍,砌成了更稳固的六边形。
石块接口处都巧妙地凿出凹凸槽,相互嵌合,严丝合缝,再用湿黏土混合着坚韧的草木灰填满缝隙,确保井口能承受住接下来那巨大而反复的冲击力。
几股粗壮的牛皮绳被浸得湿透,增加了韧性和强度,然后被牢牢地系在撞木上,另一端则悬挂在井口两侧用粗大木桩打下的坚固支点上。
一切准备就绪。那根凝聚着全村最后希望、也承载着沉重命运的凿木,就这样横亘在众人面前。
黝黑发亮的桑木木身,配上寒光闪闪、透着冷意的楔形铁头,静静地悬在井口上方,像一条沉睡的、等待着被唤醒去进行一场生死搏命的巨兽。
它沉甸甸的,承载的,不仅仅是它自身的物理重量,更是金川村两百多口人,男女老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是压上一切的豪赌。
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环节来了——需要人下到井底,在最近的距离扶稳、引导凿木,确保每一次撞击都精准有效。
井底工作面狭窄,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下井,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我去!”一个低沉而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赵老四。他个子不算高,但肩膀宽阔,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蕴藏着无穷的力气。
他是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也是出了名的干活踏实、肯下死力气。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幽深的井口,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愁苦的脸。
“我也去!我跟老四搭手!”
王强,赵老四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一个性格爽朗的壮汉,立刻站了出来,用力拍了拍赵老四的肩膀,“咱哥俩有默契!”
接着,又有两个年轻的后生,铁蛋和石头,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咬着牙站了出来:“四叔,强哥,我们跟你们一起下!”
拾穗儿看着这四位自愿请缨的“敢死队员”,尤其是赵老四——她的表四叔,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知道,这一下去,就是把命别在了裤腰带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想嘱咐千万句小心,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带着颤音的话:“四叔……强哥……铁蛋,石头……你们……千万……千万小心啊!”
赵老四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如今挑着全村的重担,他咧开那因为干渴而裂开血口的嘴唇,努力挤出一个朴实的、让人心安的微笑,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丫头,放心,咱命硬着呢。阎王爷嫌咱糙,不爱收。不打出水来,咱谁也不准趴下!”
他说完,弯腰拿起一把小镐头,对王强他们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走,咱哥几个先下去,把底下再归置归置,给这‘大家伙’腾出地方,别让它下去磕着碰着。”
赵老四率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绳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那三十米下的黑暗深处降去。
绳梯在他沉重的身体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潮湿闷热,带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和霉味。井壁上,渗出的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终于,他的双脚踩到了井底坚实而冰冷的岩石上。王强、铁蛋和石头也紧随其后,下到了井底。
井下的世界,不足三四米见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从井口透下的那一束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孤零零地照亮了他们脚下那片青黑色、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板岩”。岩面上,前几天钢钎和大锤留下的白色凿痕纵横交错,像一张绝望而扭曲的脸。赵老四用脚用力踩了踩那岩石,纹丝不动,反而传来一股反震的力道,仿佛踩在了一块巨大的生铁锭上。他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轻轻地抚摸那冰冷、粗糙的岩面,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种亘古的坚硬和顽固。他在心里默默地对着这块阻挡了全村生路的石头说:“老伙计,你在这儿睡了万万年,是够结实的。可对不住了,为了上头三百多张要喝水的嘴,为了地底下那条‘龙王脉’,今天,咱非得把你这门撬开不可……”他抬起头,逆着光,望向井口那片被圈起来的、亮得刺眼的天空,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侄女拾穗儿那双充满焦虑与期盼的大眼睛,看到了自家院子里那棵因为缺水而叶子卷曲、快要枯死的枣树,看到了媳妇桂花那因为常年操劳和缺水而总是干裂、布满小口子的双手……一股混合着责任、慈爱和不屈的复杂情感,像一股热流,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镐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来,搭把手,把这几块碎石头清到边上,别碍事。”赵老四的声音在井下显得格外低沉有力。四个人很快将井底清理干净,为即将开始的撞击做好了准备。
“井下收拾妥了!”王强朝着井口喊了一嗓子,声音在井筒里回荡。
井上,李大叔作为总指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面前这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油光发亮,肌肉紧绷,像一张张拉满了的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怦怦”的心跳声,擂鼓般敲在各自的胸膛里。
“伙计们!”李大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金川村是死是活,就看咱们这一哆嗦了!井下,是老四、王强他们四个把命交给了咱们!咱们手上攥着的,不只是这根绳子,是他们的命,是全村的命!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我号子!一齐发力!谁也不许拉稀摆带!”
“嘿!!!”二十多条汉子齐声应和,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冲破了压抑的氛围。
“起——!”李大叔用尽力气,发出指令!
二十多条汉子腰腿猛地发力,手臂上块块肌肉贲起,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合力将沉重的凿木拉到最高点!
“落!!!”
“轰!!!”
一声沉闷如雷、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然从井底传来!巨大的声浪和反震力,让整个井架都为之剧烈一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井上拉绳的汉子们,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剧痛,险些脱手。井底,赵老四和王强分别站在撞木的两侧,铁蛋和石头在后面策应。在撞木落下的瞬间,他们不是用蛮力去硬抗,而是用肩膀、用胸膛死死抵住木身,双脚如同生根般扎在岩石上,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引导、稳定撞木下落的轨迹,确保那寒光闪闪的铁头,精准地、狠狠地砸向岩层上那道最明显、最关键的裂缝!
撞击的刹那,赵老四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木身上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气血一阵翻涌,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嗡嗡的鸣响,眼前金星乱冒。细碎的石屑和尘土“扑簌簌”地从井壁和撞击点溅起,落在他头上、脸上、赤裸的汗湿的脊背上,打得生疼。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那瞬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吐掉溅到嘴里的沙土,朝着手心啐了口唾沫(尽管唾液也少得可怜),用力搓了搓,再次用肩膀抵住撞木,对旁边的王强喊道:“好!劲儿使得正!就这么干!对准了裂缝!”
王强也被震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扯着嗓子回应:“没错!老子感觉这‘铁板’颤了一下!有门儿!”
一次又一次,号子声与那沉闷如雷的撞击声,顽强地交织、碰撞,仿佛金川村这颗不屈的心脏,在绝望的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搏动。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顺着他们的额头、眉眼、鼻梁、嘴角往下淌,迷了眼睛,涩了嘴唇,然后像一条条小溪,沿着古铜色的脊梁、胸膛、胳膊,汇聚到腰际,洇湿了裤头,最后滴落在脚下滚烫的岩石上,“滋滋”作响,瞬间就化作一小团白汽,消失无踪。井下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不堪,混合着汗味、土腥味、岩石粉末和一种焦躁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感觉,灼烧着喉咙和肺部。
就在人们全身心投入,仿佛看到岩层上裂缝在缓慢扩大的希望时,天色毫无征兆地骤变。原本毒辣辣的日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了下去,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重乌云,翻滚着、汇聚着,如同千军万马,迅速吞噬了整个天空。天色瞬间暗沉下来,如同傍晚提前了几个时辰降临。狂风毫无预兆地卷地而起,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凶兽,裹挟着地面上大量的黄沙、浮土和枯枝败叶,发出凄厉骇人的尖啸,扑向工地。天地间顿时昏黄一片,飞沙走石,打在人的脸上、胳膊上、脊梁上,像鞭子抽一样,生疼无比。井上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天弄得睁不开眼,尘土迷了眼,呛得人直咳嗽,脚步也有些踉跄,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风声凄厉,如同万千鬼魂在同时嚎叫,又像是有意要扑灭这人间最后的、微弱的抗争之火。
“上面刮大风了!好大的风沙!”井下的王强听到了井上传来的嘈杂和风的呼啸,仰头大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井口的光线变得昏暗不定,狂风卷着沙土从井口灌入,吹得井壁上松动的泥土和碎石子“簌簌”落下,打在赵老四他们的头上、身上。赵老四用宽阔的肩膀死死抵住因为井上发力不稳而有些晃动的撞木,朝着井上吼道,也像是在给井下的同伴打气:“脚底下都踩实了!别慌!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听准号子!咱们这儿稳住了,井上才能稳住!”他的声音在狭小的井底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压下了同伴心中的慌乱。他甚至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把脚下几块可能松动的碎石用脚踢开到角落,确保自己站在最坚实的地方。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多年劳作积累的经验和下意识的谨慎。
“稳住!脚下踩实了!不能停!老天爷刮阵风,也拦不住咱们打井救命!”井上,李大叔逆风站立,砂石像子弹一样抽打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像一根钉子钉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嘶声呐喊,努力维持着队伍的秩序。那声音不算洪亮,甚至有些破锣般的沙哑,却带着一种定人心魄的原始力量。
风沙中,号子声再次响起,或许是因为人们被这恶劣天气激起了更强的狠劲,发力比之前更猛、更急促!撞木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砸向井底!
“这一下狠!肯定要开了!”王强在撞击的巨响中,带着兴奋和期待喊道。
“轰!!!”
一声格外剧烈、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巨响在井底炸开!异变就在这最接近希望的时刻,骤然发生!由于井上发力过猛,撞木的铁头在岩石上砸出火星后,产生了巨大的、极不规则的横向反弹力!这本就难以预测和控制,祸不单行,井壁一块被连日震动和狂风共同影响而松动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恰在此时脱落,带着风声,直直砸向赵老四的脚踝!
赵老四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贯注在控制撞木上,眼角的余光瞥到黑影袭来,完全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抬脚一闪!就是这脚下根基瞬间的松动和身体重心的微妙变化,让他失去了最佳的发力支点和平衡。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那失控的撞木尾部,借着那股巨大的、横向的、狂暴的反弹力,如同一条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蟒,猛地、毫无征兆地、横向地扫荡过来!
“老四!小心!!!”王强的惊呼声在这一刻变得撕心裂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想要扑过去,但距离和速度都让他无能为力!
赵老四听到了王强变了调的惊呼,也感觉到了那股恶风扑面,他想躲,但井底空间太狭小了,他的身体因为刚才闪避落石已经失去了平衡。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变慢,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壮的、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木桩尾部,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气息……
“砰!!!”
一声钝重、沉闷、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那是沉重无比的硬木,结结实实、毫无花哨地狠狠撞击在肉体上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直接敲在灵魂上的“咔嚓”声!那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风沙的呼啸,清晰地传入了井下每一个人的耳膜,也仿佛透过井筒,传到了井上每一个人的心里!
赵老四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感觉腰部侧面和后背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粉碎性的剧痛,那感觉就像是被一辆飞驰的马车拦腰撞上!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双脚离地,像一捆毫无重量的稻草,直直地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长满青苔的井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软软地、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瘫倒在井底的碎石和泥土中,激起一片尘土。他蜷缩着身体,脸朝下,一动不动。
“停!快停!井下出事了!老四不行了!!”王强带着哭腔的、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的嘶吼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所有人的心上,穿透了风沙,传到了井上!
整个工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风似乎也识趣变弱,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井上的号子声、撞击声戛然而止。人们愣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尚有余温的绳索,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那根巨大的撞木,失去了控制,沉重地、无力地晃荡着,铁头偶尔撞击在井沿石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哐当”声。
“快!快把人拉上来!”拾穗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音。她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冲向井口。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放下绳梯。王强和铁蛋、石头,哭着,喊着,手忙脚乱地,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软绵绵的赵老四扶起,用绳索捆好,一点点地往上拉。每拉动一下,赵老四的身体都无力地晃动着,看得井上的人心都揪在了一起。他的左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断了。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闭,嘴角和鼻孔里渗出的鲜血,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当赵老四被平放在井边一块匆忙找来的门板上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张教授,那位村里请来的地质专家,急忙推开人群蹲下。他检查着赵老四的伤势,面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不敢轻易移动赵老四,只能用手轻轻按压他的脊椎部位。刚按到腰椎附近,昏迷中的赵老四就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微弱呻吟,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别动他!谁都别动他!”张教授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左臂尺桡骨开放性骨折!更要命的是,恐怕是腰椎受到了毁灭性撞击,骨头断了,伤到了脊椎神经……绝对不能随意移动!得赶紧找块平整的门板来!要稳!稳稳地抬回去!必须马上想办法送县医院!快!这是争分夺秒的事!”他的话音未落,人群里已经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赵老四的媳妇桂花,一个瘦弱但一向坚韧的女人,原本在远处和几个妇女一起忙着烧水、准备给大家擦汗,闻讯像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手里的水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拨开人群,看到门板上丈夫那副毫无生机、惨白如纸的模样,看到他那双曾经能挑起两百斤担子、走过无数山路的腿,此刻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朽木般瘫软着,她双腿一软,直接“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双手发疯般地拍打着干裂的土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嚎啕:“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你咋不劈死我啊!你这是不让我们娘俩活了啊——!当家的!你醒醒啊!你看看我!这日子可咋过啊——!我的天啊——!”那哭声凄厉绝望,像无数把带着倒刺的冰锥子,狠狠地扎进每个人的心里,并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刚刚还充满力量与抗争轰鸣的井台,瞬间被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所笼罩,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风声和女人那摧肝裂胆、让天地变色的哭声。
也许是妻子的哭声刺激了神经,赵老四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茫然,没有焦点。他尝试着想挪动一下身体,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软绵绵的,仿佛那部分身体已经彻底背叛了他,不再属于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冰窖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我的腿……我的腿……咋没感觉了?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赵老四的声音极其微弱、嘶哑,却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这声音,比刚才桂花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人揪心,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慢慢地割着,凌迟着。
他强忍着钻心的剧痛和下身麻木带来的巨大恐惧,目光有些涣散地、茫然地越过围观的、一张张写满悲痛、无措、泪水的脸,望向那幽深的、尚未成功的井口,又看向身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妻子,还有旁边那个闻讯跑来、才五六岁、被吓得脸色发白、只知道紧紧攥着母亲衣角、哇哇大哭、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熟悉而此刻却布满悲痛、无措、甚至恐惧的脸庞。这些,都是他的乡邻,他的叔伯兄弟啊。他为了大家,变成了这副模样,往后……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黝黑、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深深皱纹的眼角,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汗水和血渍,滴落在身下干裂得如同龟壳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走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这泪水,不仅是为自己可能终身瘫痪、成为一个废人、拖累家庭的悲惨命运而流,更是为那触手可及、却可能永远无法与家人共享的甘甜井水而流,为这个家顶梁柱塌了之后的渺茫未来而流。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悲愤、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工地。刚刚还高昂的、如同烈火般燃烧的士气,顷刻间土崩瓦解,被这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浇得透心凉。
“不打了!这井说啥也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这是要人命啊!”人群中,有人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后怕喊道,声音充满了恐惧。这声音道出了许多人心底最深的忧虑和怯懦。
“为了这口没影子的井,把命搭上,把家弄散,值吗?咱认命吧……也许咱金川村,就该有这个劫数……”另一种声音响起,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宿命感和怀疑,仿佛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巨大的打击下彻底断了。希望的代价,如此血淋淋,让人无法承受。
刚刚还充满力量与生机的井台,此刻一片死寂,只剩下桂花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哀嚎。那根巨大的撞木,静静地悬在那里,铁头反射着乌云缝隙里透出的晦暗天光,冰冷冷的,像一具为失败和牺牲而立的纪念碑,无声地嘲笑着众人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宣告着人与天斗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