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再透出清晨的第一缕微光时。
队伍开始陆陆续续的,回到了驻地。
早上七点,大部分人员都已归队。
文艺兵们个个汗透衣背,浑身沾满泥土,好多女兵站都站不稳了。
三三两两的坐在地上喘气。
直到七点三十分,沈月如才被两名女教官,半搀半架的拖回终点。
她的军帽不知道丢在哪里,脸上被汗水跟泪水冲的一道黑一道白的,整洁的军装上全是泥点子。
女教官刚刚松开搀扶的手,沈月如整个人直接瘫在地上,跟一团烂泥似的。
丁向北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应该说,整个操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等到沈月如勉强站进队列后,丁向北才走到她面前,冰冷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刮过她狼狈的脸。
“沈月如!”
“到!”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
“大点声!”
丁向北猛地喝道。
“到!”
沈月如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提高了声音。
“全团几百多名文艺兵,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需要收容队帮忙才能回来?”
“是你的背包比别人重,还是你的腿比别人短?”
“是你沈月如同志天生体弱,吃不得这份苦?”
“还是你骨子里就认为,自己应该被特殊照顾?”
“我看都不是,都你的思想出了问题!”
“你的娇娇二字还没有去掉!”
“你整整迟到了半个小时。”
“你一个人,拖累了整个集体的后腿。”
“如果这要是在战场上,因为你一个人的掉队,会导致什么后果?”
丁向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这种公开的,直指思想根源的批评,对于极其爱面子,自视甚高的沈月如来说,比任何体罚都要难堪。
沈月如的脸瞬间惨白,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当众被剥开脸皮的羞耻感,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向北见状,没再继续训诫。
大手一挥。
“其他人,解散!”
“回宿舍休整!”
“半小时后食堂开饭!”
“沈月如,由班长带着,进行半小时的军姿定型。”
“好好想想,你为什么跟不上!”
这声指令如天籁之音,所有人如蒙大赦。
早已筋疲力尽的女兵们,互相搀扶着,几乎是缓慢的挪动着,走向各自的宿舍。
大家看了一眼还在操场上站军姿的沈月如。
或同情,或鄙夷。
沈月如站在操场中间,哭的不能自已。
这一刻,她的羞耻、委屈跟怨恨,达到了顶点。
陈爱华看着沈月如那副狼狈不堪,泪眼婆娑,仿佛全世界都辜负了她的样子。
心里不仅毫无波澜,甚至还想冷笑。
上次国庆汇演前夕,她被沈月如倒打一耙,有苦说不出的憋屈感,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她在文工团待了这么多年,是真的没见过沈月如这样的。
这姑娘实在是太能装可怜了。
擅长用眼泪跟柔弱当武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哭哭哭!
人都走光了!
也不知道沈月如哭给谁看!
该哭的是她好吧。
陈爱华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摊上这么一个兵在她班里,她才想哭。
跑了几个小时山路,又累又饿又渴,还得在这里陪沈月如站军姿。
谁也没她的命苦。
陈爱华看着沈月如哭唧唧的,在那里摇摇欲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不仅提不起半点同情心,反而觉得无比的膈应。
她心里门清,沈月如的体力绝对没有差到这个地步,更多的是不肯吃苦,思想上的畏难和习惯性的表演。
可惜啊,装的次数太多了,大家都看透了,没人吃她这一套了。
没瞧见,连脑子不太灵光的刘芳芳,都看明白了。
要不然,这两人平时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昨天怎么说闹掰就闹掰了。
摊上这么一个能作妖的兵,她只觉得心累。
陈爱华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内心的烦躁,走到沈月如面前。
她的脸上没有责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
和一种肉眼可见的疲惫。
“沈月如同志,站好!”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军姿要领,还需要我重复吗?”
“抬头、挺胸、收腹。”
“思想上的掉队,比身体上的掉队更可怕!”
陈爱华没有像丁向北那样,疾言厉色的批判,只是基于职责,不带任何感情的纠正。
但在沈月如看来,因为两人之前的龃龉,陈爱华终于逮着了机会,故意折磨她。
她都这么累了,陈爱华放放水,又能怎么样呢。
都是一个舞蹈队的,又分到一个班里。
干嘛这么为难她。
这明显是挟私报复。
沈月如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对别人都如沐春风,偏偏对她冷言冷语。
还故意为难她。
沈月如这会,连陈爱华也一起记恨上了。
休整结束后,众人饥肠辘辘的冲向食堂,没有闻到饭菜的香气。
反而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带着青草跟苦涩的气味。
政治部负责带队的刘科长,站在临时搭建的食堂前面,神情严肃。
“同志们!今天,我们吃一顿忆苦思甜饭。”
“为的,就是让大家亲身感受一下,万恶的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饭盒里的苦,就是阶级苦!”
“这窝头的糙,就是血泪仇!”
“所有人必须吃完喝完,谁都不能浪费!”
“要从思想深处,接受这场洗礼!”
文艺兵们闻声,如遭晴天霹雳,心底全部哀嚎一片。
还让不让人活了。
才军训第一天,又是紧急集合,又是忆苦饭的。
她们沉默的排队打了饭。
一个个的,对着自己饭盒里那灰绿色的艾草杂粮糊糊,和灰黑色的麸皮草茎窝头。
愁眉苦脸。
但无人敢出声抱怨。
在政治部干事的监督下,文艺兵们只能苦着脸,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饭盒喝了一口。
那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艾草的苦味混合着米糠的怪味,在所有人的口腔里弥漫。
难以下咽。
好些女兵硬着头皮往下咽,龇牙咧嘴的,但又努力控制着表情,不敢表现出痛苦的神情。
食堂里,安静得只剩下压抑的咀嚼声,跟偶尔被强行压下去的干呕。
有不少女兵,面对着灰绿黏糊,散发着怪异草腥味的糊糊。
脸上都写满了痛苦,仿佛在面对一场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