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点整。
赵四刚结束“星-8”改进方案的研讨会,正和几个技术骨干在走廊里边走边讨论冷却系统的优化细节。
周秘书出现在走廊尽头,脚步匆匆地走过来。
“赵工,李老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周秘书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里的分量谁都听得出来。
几个技术骨干立刻停下了讨论。
走廊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微妙——这种临时召见,通常意味着有重要事情。
赵四点点头,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旁边的工程师。
“你们先按刚才的思路继续推演,我回来再看。”
吉普车驶过长安街,初秋的北京天高云淡。
赵四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
国庆节刚过,街道两旁还残留着节日的装饰,行人车辆穿梭往来。
他心里很平静,甚至有些预感——从“星-8”定型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该来的总要来。
在昆仑的三年,他亲眼见过也亲身体验过这个国家科研体系的短板,有些话早就想说了。
车子驶入那座熟悉的灰色办公楼时,刚好是下午三点半。
阳光斜照在外墙上,爬山虎的叶子已经开始泛红。
李老的办公室里已经有几个人了。
除了李老本人,还有两位赵四从未见过的同志。
一位戴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穿着中山装,坐在沙发上翻阅文件;
另一位年纪稍长,头发花白,肩章上是三颗星,此刻正站在地图前和李老低声交谈。
“小赵来了。”
李老抬头看见赵四,招了招手,
“坐。这两位是科学院钱副院长,还有总参装备部的刘部长。”
赵四心头一震——这个阵容,比他预想的还要重。
钱副院长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
“赵明同志,久仰。‘星-8’的评审报告我看了,很有想法。”
刘部长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了赵四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今天请你来,是想听你聊聊。”
李老在办公桌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除了造飞机,你对咱们国家现在整个科研体系,有什么看法?”
问题很直接,直接到让赵四有些措手不及。
他看向在座的三位领导,心里迅速判断着。
这不是临时的即兴提问,而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考试”。
“首长,这个问题很大。”
赵四斟酌着用词,“我目前可能只了解航空这一块的情况……”
“那就从航空说起。”
钱副院长接过话头,声音依然温和,但问题很犀利。
“你们搞‘星-8’这三年,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不是技术上的,是协作上的。”
这句话切中了要害。
赵四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最大的困难是信息不通。
我们在西北做热障试验,需要参考北京气动中心五年前的一份数据,等了一个月才拿到。
上海材料所研发出一种新合金,等消息传到昆仑,已经是半年后。
还有我们启动的微电子控制项目,北京和上海两个组之间沟通基本靠人跑,效率极低。”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了些。
“我觉得这不是我们一个项目的问题。
现在全国各大科研单位,都在各自为战。
就像……就像很多个互不相连的蓄水池,每个池子都有自己的水,但水不能流动。
有的池子水满了用不完,有的池子却面临干涸。”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窗外传来远处街道隐约的喧嚣。
刘部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说具体点。怎么解决?”
赵四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中国地图前。
这个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像在昆仑基地无数次技术讨论时那样。
“我们需要建立一条‘河’。”
他的手指从北京划到西北,划到西南,划到东北,
“一条能连接所有科研‘蓄水池’的河。让知识、数据、人才可以流动起来。”
“你是说……通信网络?”
钱副院长眼睛一亮。
“不止是通信。”
赵四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位领导,
“是一个专门为科研服务的数字信息网络。
第一步,用现有的电话线路改造,加装调制解调设备,实现重点单位之间的文本和数据传输。
虽然慢,但比现在的邮寄、出差快得多。”
“第二步,开发我们自己的数据编码和保密协议。
同时研究微波中继技术,实现远距离传输。”
“第三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
“等我们的微电子技术成熟,制造专门的科研终端设备,让科研人员可以直接在机器上查询全国的资料库,协同设计,远程讨论!”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三位领导的表情各不相同。
李老若有所思,钱副院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刘部长则眉头紧锁。
“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
刘部长问得很直接,
“现在国家什么情况你清楚,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我知道。”
赵四迎上他的目光,
“但首长,我现在说的就是刀刃。
我们每年因为重复研究、信息不畅浪费的钱,可能比建这个网络要多得多。
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时间,是机遇,是我们能不能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问题。”
“就拿‘星-8’来说,如果我们在设计初期就能实时调用各地的数据,研制周期至少能缩短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啊首长,那就是整整一年时间。
这一年,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击中了要害。
刘部长的眼神变了。
李老缓缓站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众人。
“这条‘河’,你打算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很轻。
赵四几乎是脱口而出:“天河。”
“天河?”钱副院长重复着这个名字。
“对。”
赵四指向窗外秋日高远的天空,“各个科研单位就像散落在夜空中的星星,‘天河’就是连接它们的纽带。
有了这条纽带,分散的星光就能汇聚成照亮前路的星河。”
长久的沉默。
李老转过身,脸上看不出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赵四读懂了。
“写一份详细的建议。”
老人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不要技术细节,要战略论证。
为什么要做,怎么做,分几步走,需要什么支持,会遇到什么困难,怎么解决。”
“给你一个月时间。”
他走回办公桌,“这一个月,你需要什么资料,找周秘书。
需要请教什么人,列出名单。
其他工作先放一放。”
“是。”赵四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记住,”
李老深深看着他,
“这份报告,要站在二十年后的高度来写。”
二十年。
这三个字像惊雷在赵四耳边炸响。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技术建议,这是一份关于未来的蓝图。
钱副院长站起身,走到赵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大胆想,仔细写。
我们这个国家,需要一些敢想敢干的人。”
刘部长也走过来,盯着赵四看了几秒,忽然伸出手。
“报告写好了,先给我看。装备部这边,我来协调。”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赵四感到那只手粗糙有力,像钢铁一样。
走出办公室时,已经是傍晚。
夕阳西下,整个城市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
周秘书等在门外,递过来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
“西山招待所,207房间。
这是钱副院长推荐的几份参考资料,你可以看看。”
赵四接过,纸条上列着几个外文期刊的名字和期号——有些他听说过,有些甚至没听过。
坐车回招待所的路上,他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北京城。
街道上,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家,孩子们在胡同口追逐嬉戏,炊烟从一个个院落的烟囱里升起。
这是1970年秋天的北京,平凡,朴素,却又充满生机。
而他手里握着的,是一份可能改变这个国家未来的任务。
车子在招待所门前停下。
赵四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上二楼,打开207房间的门。
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铁皮暖水瓶。
但窗户很大,可以看到西山的轮廓在暮色中绵延。
他放下行李,走到窗前。
远处,北京城的灯火渐次亮起,像无数颗散落的星星。
而他要做的,是找到连接这些星星的“天河”。
打开台灯,铺开稿纸。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终于落下第一个字:
《关于建设国家科研信息共享网络“天河工程”的战略构想》
夜色渐深,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但207房间的灯,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