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刻,在场的许多僧人才注意到,多了个不速之客。
    他是谁?
    “大头”沙弥好奇地瞪大眼睛,疑惑地看过来。
    而更多的年长些的僧人,则下意识品味李明夷给出的答案。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有人将之完整连贯地念了一遍,然后愣住了。
    这八个字,竟意外的妥帖恰当,就仿佛不是后人增补,而是原文就是这般。
    只是有人偶尔弯腰,将遗留在时光长河中的八个字逐一打捞起,又摆放回了原位。
    不少人眼睛亮了起来,纷纷扭头回望上首的住持。
    只见黑衣僧人鉴贞安静咀嚼着这八个字,而后抬起头,目光惊异地看向李明夷,问道:
    “你是何人?”
    知客僧忙起身道:
    “回禀住持,这位乃是初到京城,来上香的客人,闻听您讲法,故来旁听。”
    “原来如此,”鉴贞点了点头,漆黑如墨的眉毛微微上扬,神态有些愉悦,“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施主如何理解这篇章?”
    李明夷认真想了想,说道:
    “于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名为无相;能离于相,即法体清净,此是以无相为体;于诸境上,常离诸境,不于境上生心……”
    这段话是禅宗六祖慧能的阐述,李明夷本不可能记得住。
    但得益于初窥门径后,前世记忆陡然清晰,他略一回想,就从记忆宫殿中找到了这句写在游戏中的注解。
    这下,鉴贞真的有些惊讶了。
    其实填补这八个字并不难,因为这一句无非是对前文的精炼总结。
    之所以留下空白,真相并非历代僧人都想不出,而是出于尊重原文的缘故,没人敢冒大不韪,将自己的话填补进经卷中。
    但能用自己的话,将这段经文的道理重新阐述,贯通“无相”的概念,便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就连鉴贞本人,都觉得这段阐述相当不错,自己难以更改哪怕一字。
    “不想施主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佛根,当真与我佛有缘,”鉴贞赞叹道,“外头如此境况,却敢来礼佛,足见诚心。”
    不是,别是触发了什么大佬见猎心喜,要收我当和尚的戏码……李明夷有些警惕。
    好在,鉴贞接下来只是一笑:
    “既是考校,总要有奖赏。”
    略一沉吟,黑衣僧人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在空气中一捞。
    无声无息,一只茶碗出现在他掌心,而后无形热力弥漫,茶水迅速升温,又逐步冷却,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扩散。
    神乎其神!
    隔空摄物……这便是异人的手段。
    “是春神茶……”有人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鉴贞微微一笑,手腕扭转,晶莹剔透的茶盏旋转着飞过一颗颗光头,凌空悬浮在李明夷面前。
    “天寒地冻,便请小施主慢饮此茶,暖一暖身子吧。”
    随机奖励出现了……
    李明夷怔了下,心中泛起古怪的情绪。
    这春神茶他并不陌生,乃是佛门独有的金山茶园中栽种出的茶叶,颇为稀罕。
    寻常人喝了,可强身健体,美容养颜,大有裨益。
    可对修行者而言,却有另一种附加功效,便是“敛息”,可以令身上一切的元气波动,都得到隐藏。
    “多谢大师。”
    李明夷沉默了下,双手接过,放在唇边,将温热的茶汤一股脑灌入肠胃。
    轰——
    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李明夷丹田内的“金丹”便骤然凝实了一分。
    他今日突破境界后,一甲子内力本不受控制地外溢,此刻却迅速收敛,直至无法察觉。
    若冰霜两姐妹现在近距离观察他,就会发现李明夷再次成了一个“凡人”。
    不止如此,李明夷只觉一股温热席卷奇经八脉,脸庞微微发烫,面部肌肉紧实……连他的人皮面具,与脸部的融合都更加完美了……
    “这……”
    李明夷捧着茶碗,有些狐疑,怀疑这奖励真的是“随机”的吗?
    针对性多少有点强了啊老铁……
    “嗖——”
    茶碗骤然消失不见,鉴贞法师也缓缓起身,环视众人:
    “今日讲经,便到此结束,小施主所提八字,与相应解释,你等当好生琢磨。”
    说完,这位屹立于当世强者一流行列的黑衣老僧,转了个身,朝大雄宝殿内走去,而敞开的门扇也自动关闭。
    僧人们齐声称是,纷纷起身,拎起各自的蒲团,准备离开。
    不少人好奇地看向李明夷,但也没有上前“搭讪”。
    “不想施主还是位精研佛法之人,”知客僧感慨道,“怪不得之前上香如此虔诚。”
    不……我主要是想白嫖buff……李明夷羞愧极了。
    ……
    喝下春神茶,又完成祈愿,他此次的目的已算达成。
    鉴贞是否发现了他的身份,尚不得而知,但从对方的态度看,并没有与自己单独交谈的想法。
    李明夷也没有自讨没趣,这次登门,能与鉴贞搭上线,已经远超他的预期。
    来日方长,凡事过犹不及,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李明夷当即告辞离开,知客僧亲自将他送出门去,翻身上马,他看了眼太阳的位置,策马沿着街道离开。
    冬日天黑的早,他也得去找个客栈落脚。
    然而他刚走出几百米,迎面就有一辆华贵的马车出现,马车两旁还有骑马的叛军拱卫着。
    又是哪位新贵来了?
    李明夷心中疑惑,旋即觉得车外的几名叛军有点眼熟,他忽然想起,这几人在前日他入城时,在城门口似乎曾见过。
    车里的……是那个曾拦住他检查的贵人?
    李明夷心头警惕,拔马拐入另一条街道,与这群人错身而过。
    等对方远去,他才扭头回望,确定这群人是奔着护国寺去了。
    ……
    ……
    护国寺后院,连通着一个花园。
    花园中有一座二层八角亭,此刻鉴贞竟没在大殿,而是静静盘膝坐在亭子二楼。
    楼阁敞开着,冷风扑打在老僧的脸上。
    鉴贞眼神平和地望着外头的冰洞的池塘,与远处光秃秃的树杈,有灰色的麻雀被惊起。
    不知在想些什么,既好似是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又似乎隐含着忧虑。
    忽然,身后有脚步声迅速靠近,有人在登楼。
    知客僧走上二楼,小心翼翼道:
    “住持,新朝的太子来了,想要拜见您。”
    鉴贞没有回头:“不见。”
    知客僧愣了下,没有再问,转身下楼去了。
    以鉴贞法师的身份,哪怕那个赵晟极来了,也要毕恭毕敬,区区一个太子,他们护国寺还真不怕。
    ……
    “不见?”
    前院,太子面色不大好看地反问。
    他仍旧披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大氅,身后跟着一群叛军护卫,气派十足。
    知客僧客气地道:
    “住持方才结束讲经,如今正在休息,不见客。”
    太子心头不悦,但不敢发作,勉强扯起笑容,示意手下将携带的几个盒子放下:
    “既如此,便不打扰了,我改日再来,些许心意,算作寺内香油钱。”
    知客僧没有拒绝,笑着道了谢。
    太子转身,带人离开了寺庙,等走出正门,他才皱了皱眉,回头望着这座千年古刹,道:
    “真刚结束讲经?”
    他身旁,那名不起眼的车夫说道:
    “方才属下去问过寺内和尚,的确刚刚结束,咱们就晚了一步。”
    太子神色稍微好了点,又有些遗憾:
    “可惜了。”
    他今日登门,倒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与鉴贞结交。对于这位当时一流强者,哪怕他的父皇,也不愿轻易招惹。
    当然,朝廷也不如何畏惧鉴贞,毕竟当今这个时代不比古时,哪怕是当世第一的异人,真拼杀起来,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另有一事比较稀奇,”车夫犹豫了下,道:
    “方才有一个少年来上香,旁听了讲经,答对了鉴贞法师的题目……”
    太子怔了下,意外道:
    “京中还有这等人物?”
    车夫道:“方才咱们过来,遇见一个骑马的少年,或许就是他。属下看着其样貌有些眼熟。”
    “眼熟?”
    “好像……是昨天在城门口,您派人查的那个少年。”
    “是他?”太子大感意外。
    以他的身份,本不该记住,奈何事情昨天才发生,想忘都难。
    只可惜,这一耽搁的功夫,现在去追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太子也不很在意。
    他手中事情那么多,哪里会在乎一个少年?
    “对了,昨日要你派人查的,那个昭庆身边,拿捏了严宽的人有眉目没有?”太子忽然想起这件小事。
    车夫沉声道:
    “属下之前就拿到了消息,但见您忙,便没急着汇报。那人叫李明夷,来历不明,尚不知其根底,只知道与公主交往甚密。
    今日上午他再次与公主同乘,一同赴宴,以随从身份自居。宴席上,还与谢清晏发生冲突……”
    太子安静听完,眉梢扬起:
    “如此说来,此人只是昭庆的传声筒?”
    这符合他的猜测。
    倒是谢清晏的态度,令他更为意外,昨日太子就拉拢过谢清晏,但惨遭拒绝。
    “本以为这硬骨头打算投靠滕王,如今看来,却是不愿站队,要效忠父皇了,也罢……呵呵,也不差他一人。”
    太子冷笑,而后匆匆上车,迅速离开护国寺。
    他还有一堆事情要经手,可没多余的精力分配给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
    晚些时候,公主府。
    昭庆公主站在房间内,愣愣地听完下属的汇报:
    “你是说,他去了护国寺上香?还在鉴贞法师讲经的时候,得到了对方的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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