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街上可不只有傅觉民一行,还有沿街的商铺,小贩,行人...这会儿全都被挤到路旁去。
傅觉民站在一道门檐下,看着眼前熙攘而行的人流,此前见过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摊子,转瞬被掀翻在地,摊主无助的叫喊声淹没在滚滚人潮..
上千号人释放出的人气,宛如一道巨大的浊流,席卷而过。
“咔——”
身后铺子的门板突然卸开一块,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带着试探询问道:“进来吗?”
傅觉民有些意外,很快递给曹天一个眼神,后者麻利地走进去。
半分钟后,傅觉民一行全都进到门内。
屋子不大,没有窗户,全靠一盏煤油灯点亮。
借着光线,傅觉民看到屋子正中有个柜台,柜台后有两排架子,架子上摆着黄酒、白醋、酱油、洋火之类的商货,原来是小杂货铺子。
放他们进来的杂货铺老板重新上好门板,走过来跟傅觉民作了一揖,“这位客人要是不嫌弃,就先在我这躲躲。”
“谢谢老板了。”
马大奎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放在柜台上。
“这可使不得!”
铺子老板赶忙摆手,“我喊几位进来,可不是为了钱..”
“就当我们几个借您地方歇脚,预付的茶水钱了。”
傅觉民随口说道。
铺子老板见推辞不掉,犹豫一会儿,道:“那我给几位沏茶去。”
说着,他转头用方言朝里屋喊了声,门帘马上掀开,一个穿碎花袄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
铺子老板催促女人赶紧烧水,自己则跑到柜子后翻箱倒柜。
趁铺子老板满屋子找茶叶的空档,傅觉民询问:“你这有二楼吗?”
“有有。”
铺子老板急忙放下手里的茶叶罐子,走过来给傅觉民带路:“您跟我来。”
傅觉民跟着铺子老板绕到内堂,果然见到一段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楼梯的时候,还能听到外边铺子门板被人砸得砰砰作响的动静。
二楼是铺子老板用来存货的地方,地上摆满了装酒、醋和酱油的坛子,还算干净,没什么积灰。
傅觉民走到靠街的一边,推开窗户,从这个角度再往街面上看去,无疑比先前要更震撼的多。
此时整个街道几乎都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给挤满。
三股人流在街口完成汇合,不再移动,所有人席地而坐,像是正在进行着什么盛大的集会。
傅觉民看到游行的学生们被无奈挤在人群当中,进退两难,有脾气暴躁的男学生试图用武力强行冲出人群的包围,但很快就被队伍里领头的洋人老修女给制止了。
目前来看,情况还算稳定,没出什么乱子。
傅觉民现在站的位置很好,靠近街口的二楼,恰好能底下的热闹一览无余。
“几位客人喝茶。”
二次上楼的杂货铺老板端来茶水,亲自递到傅觉民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什么好茶,只能让您将就了。”
看傅觉民一身的打扮,还有保镖司机随行,就知道是身份尊贵的人物,这也是杂货铺老板会壮着胆子给几人开门的原因。
“无妨。”
傅觉民接过铺子老板递来用白瓷碗装的粗茶,浅抿了一口,而后指着底下问道:“这慈尊教什么来历,老板知道吗?”
杂货铺老板想了想,道:“好像是从城东那块冒出来的,最早就是小打小闹,喊着用三斗米换五斗米,糊弄糊弄一些爱占便宜的老头老太太入教。
这次赶上粮荒,西面来的灾民入城,谁想到竟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三斗米换五斗米...”
傅觉民眸光微闪,指着底下问道:“这么多人,他能换的过来?”
“怎么能换得过来?还不是靠骗。”
杂货铺老板也有些气道:“最早哄人入教的时候,是三斗米换五斗实打实的新米,慢慢换的人多了,换来的米成了陈米,里边还掺了不知道多少沙子...
现在,连米都见不着,一铲子下去,翻上来的全是碎谷壳!
就这还算好的,还有那些在仓库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毒米烂米...他们也不怕吃死人!”
“这般糊弄,还有如此多人相信?”
傅觉民皱眉,杂货铺老板无奈道:“没办法,慈尊教许人赊米,只要入教就给五斗,对那些逃难来的流民来说,能给口吃的已经很好了..”
说完,杂货铺老板拎着水壶退下,“我下去给几位拿些点心。”
傅觉民看着底下那一个个满脸菜色,衣衫褴褛的饥民,才意识到西南蝗灾的影响到底是有多么严重。
连滦河这样的富庶之地都流民四起,民间邪教当街横行..真正的遭灾区,怕是早已成为一片鬼蜮。
傅觉民心下微沉地想着,忽听到街面上传来锣鼓的声音。
循声望去,发现立于街口的双层高台上有出现新的动静。
只见下层台子上的一老一少开始做起把戏,小的那个双手抱着一柄不知从哪拿来的大刀,在台子上摇摇晃晃,突然一个不慎跌倒,怀里的大刀飞出去,直接就将另一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这骇人的一幕惊起台下阵阵惊呼,尤其是被挤得紧挨台子的学生一伙,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女学生已经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但这时一直端坐在上层高台,身披彩衣,脸盖红布的人影突然轻飘飘落下,从怀里掏出个金灿灿的罐子,在失了脑袋之人的尸体上撒了点什么东西,后者竟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
霎那间,台下一阵欢呼,无数人朝地上跪下去,磕头高呼“慈尊”之名。
“是戏法。”
身旁的曹天说了句。
“我知道。”
傅觉民点点头,这类民间邪教,最擅长的就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这时,那刚刚展露“神迹”的彩衣人已从高台上走下,先前扛着台子的几十名大汉则各个怀抱一捆红布紧随两侧。
人群在彩衣人身前缓缓分开,头盖红布的彩衣人一边走,一边不断从手中的罐子里掏出金灿灿的谷粒朝两边撒去,谷粒撒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轰动争抢。
彩衣人和随行的大汉慢慢朝傅觉民这边走来,傅觉民看着他,越是靠近,就越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待对方行至靠近他所在这间杂货铺的底下街面,傅觉民居高临下望去,一股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陡生,乌鳞蛇妖的记忆反刍,他也终于捕捉到那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半个多月前,新街,生昌香舍,那个被他追寻了一路的...妖伥!
“咔嚓——”
傅觉民手里的白瓷碗陡然被他捏得粉碎,温热的茶汤顺着指缝快速向下流淌。
“少爷?!”
站在一旁的马大奎一惊,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傅觉民语气平静地开口道:“大奎,你现在立刻去将我二叔找来,让他带足人和枪,越快..越好。”
马大奎闻言顿时愣住,但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深深朝不远处那面绣着肥硕老鼠的古怪大旗看了一眼,然后二话不说,飞快朝楼底下跑去。
与此同时,傅觉民的视线里,底下那正缓步而行的彩衣人突兀朝他这边抬起头。
红布之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张唇角勾起的妖冶脸庞。
他与傅觉民对视。
下一秒,其手中的金罐脱手,“嗖”的一声,砸在杂货铺的门面上,霎时腾起滚滚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