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前,靠后的诸多官员虽然听不清楚朱翊钧说了什么。
但班次靠前的朝臣,如张居正、申时行、吕调阳以及朱希孝等人,则是听得一清二楚。
朱翊钧的一番话,不止是让申时行等朝臣心头一惊。
就是连张居正,即便在昨夜就见识了朱翊钧态度上对张四维的强硬,但也没有想到,当着诸多朝臣官员的面,朱翊钧此时的态度竟然更为强硬。
张四维显然也被朱翊钧这个少年皇帝强硬的话语吓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悲壮的神情显得有些茫然,张了张嘴后,而后缓缓跪了下去。
“回皇上,老臣并非是要挟皇上,实在是迫不得已啊皇上。
老臣这一生最为看重声名清誉,这可是臣等文人之气节,老臣是看得比性命还要重……。”
“等一下。”
朱翊钧打断了张四维的悲泣声,道:“既然你都穿上了寿衣,抬了棺椁,家人也都给你披麻戴孝了,那么也就意味着你跟朕已经是阴阳永隔了。
所以这老臣不老臣的,就不必用在你身上自称了。
觉得自己被冯保冤枉了,大可以去北镇抚司找冯保当面对质,找定国公、或者张元辅为你申冤才是。
但你却是穿着寿衣、抬着棺椁,然后嘴里口口声声还说此举不是胁迫朕?
张四维,你是当朕瞎,还是以为朕是三岁小儿?
或者你以为现在站在朕面前的文武百官,都特么是瞎子?
都没心没肺,看不出你此举的目的、动机?
今日因冯保供你收受贿赂,你便这般以死要挟朕,那么明日若是其他朝臣被科道言官弹劾了,被人检举了,是不是也要跟你有样学样了?”
面对一下子脸色灰白的张四维,朱翊钧彻底压不住心头的火气,怒声道:“朕告诉你,装可怜、博同情这套在先帝那里行得通,但在朕这里行不通!
朕这里是紫禁城,不是乱葬岗!
想以死要挟朕,好!
朕成全你!
你是选择撞死在这汉白玉栏杆上,还是朕身后皇极殿内的龙柱上!”
十四岁的少年,可谓是中气十足,尤其是后面怒声质问的这些话,整个皇极殿前的文武百官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甚至一些品级较低,或者是胆小的官员,在朱翊钧怒斥到最后时,不由自主地在这快要六月的暖阳天气了打了个寒战。
皇极殿此时就像是一个陪衬般,非但没有比对的朱翊钧身形渺小瘦弱,反而让他在众臣眼里变得高大威武起来。
“……。”
皇极殿前,鸦雀无声的静。
偌大的广场上,此刻仿佛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一声巨响似的。
“皇上还需以龙体为重啊。”
众臣之中,诸人不知道谁悲愤地喊了一声。
随后其余人也是跟着一同呼道:“皇上还需以龙体为重啊。”
鸿胪寺卿何齐贤、内阁首辅张居正、申时行等人,一边心不在焉地跟着高呼道。
一边扭头张望着身后的人群:这节骨眼上谁喊的?
此起彼伏的呼声下,朱翊钧却是听的牙痒痒。
沈一贯这个嘴欠的蠢货,老子刚树立的强硬英武形象,差点儿被他一嗓子干破功!
不过好在朱翊钧心理素质也过硬,目光扫过群臣。
待此起彼伏的呼声很快就静了下来。
“朕虽年幼,但朕不痴不傻、不蠢也不笨!
更不是一个可以任由臣子胁迫的皇帝!
但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朕也不会因一己好恶来对待一个臣子官员。
今日张四维目无朝堂法纪、试图以死要挟朕,已失人臣之本分。
只是朕如今年幼,还无法独自处置朝堂政事,张四维一案,还需交由元辅查办才是。
退朝!”
“臣遵旨。”
张居正在台阶下方手持笏板行礼道。
鸿胪寺卿何齐贤愣了愣:皇上把他的活都干了,那自己还需唱班退朝吗?
“皇上,今日朝会诸多臣子官员有为朝会……。”
何齐贤急忙跟上朱翊钧的步伐说道。
“法不责众,今日朝会有违纪者一律不追究,但仅此一次。”
朱翊钧说道。
“是,臣遵旨。”
何齐贤说完就要转身离去。
朱翊钧反应过来,急忙叫住:“等会儿。”
“皇上吩咐。”
此时的何齐贤,在朱翊钧跟前显得很狗腿。
刚刚那一幕,不止是群臣被吓住了,就是何齐贤也被朱翊钧的霸气给吓得一激灵。
没办法,刚才他离朱翊钧最近。
当朱翊钧怒喝质问时,他感觉耳边仿佛在打雷,砰砰砰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在警告他这个偷偷在心里孩视过皇上的鸿胪寺卿。
“朕刚才虽说今日朝臣不用追究了,但还是要给翰林院侍读兼内城运库使沈一贯记上一笔。
就……罚银百两吧。
告诉他来乾清宫见朕。”
何齐贤愣了下,而后急忙道:“是,臣遵旨,臣这就去办。”
偌大的广场上,很快消失了摇头叹息、交头接耳以及不少幸灾乐祸,或者是失去朝堂靠山官员的身影。
就连张四维与自己的家人,包括那棺椁,在张居正一声令下后,也被锦衣卫全部带走。
但唯独有两人呆立在皇极殿前。
沈一贯、何齐贤。
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的沈一贯,此刻怒视何齐贤:“为什么?
何大人为何要如此欺我一小小七品官?
为什么其他同僚今日都不算违纪,为何单单只有我被罚银?”
“你问我?我问谁?问皇上?
本官可没有那个胆量了,有不满你大可以去质问皇上不是?”
“您当我傻?”
沈一贯怒极冷笑道:“堂堂内阁辅臣、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四维都被皇上呵斥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您让我去问皇上?
下官还没有活够呢!
但是……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
下官刚才也是好意,所以才出声……。”
“什么?刚才那一声你是率先喊出来的?”
何齐贤大惊:“难怪我听你的声音这么熟悉呢!
那你是活该,一百两银子朝会上喊这么一嗓子,不冤。”
“可……其他人也跟着喊了啊?
好像就连元辅都……。”
“你一小小七品官跟元辅比?
你以为你是谁?
对了,不准有下次了。
若是下次朝会你再违纪,本官绝不轻饶。”
“是,下官明白。
下官保证不再犯了。”
弄清楚了原委后,沈一贯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也不再抱怨了。
只是回家后该怎么跟老婆解释呢?
拖着沉重的脚步算计着这一百两银子往后怎么赚回来。
何齐贤则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沈一贯的背影,嘴角渐渐露出一抹微笑。
随即心头一动。
不对!
那么多人,自己都没听出来到底是谁喊了第一嗓子,皇上是怎么听出来的?
所以是不是只能证明:皇上对这个侍读很熟悉?
完了,自己会不会不知不觉得罪了皇上身边的人呢?
一时之间,何齐贤变得患得患失了起来。
……
乾清宫。
沈一贯刚一脚跨进去,就看见一口茶杯向他飞了过来。
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还请皇上恕罪,是臣听皇上呵斥张四维时听的热血上头,一时没忍住……。”
“朕用你给朕壮声势了?
这特么不是战场,是朝堂,更不是菜市场吵架,需要你来给朕壮声势。
你知不知道……。”
朱翊钧气得从御台处站起身,走到跪在乾清宫门口的沈一贯跟前。
“你知不知道往往无声胜有声才更能震慑朝臣,这道理你懂不懂?
朕在如此突发情况下,能逻辑顺利、言辞犀利地呵斥张四维,且让他哑口无言、无言以对,你可知道这对你们这些站着听的朝臣而言,也是一种震慑?
你特么嚎那么一嗓子,朕那番犀利言辞差点儿功亏一篑。
即便是没有功亏一篑,也被你那一嗓子给稀释了七七八八,你可知错!”
“臣知错!还请皇上降罪。”
沈一贯满脸愧疚道。
此时,也不心疼那一百两银子了,他觉得能在皇上面前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对,等回家后也这么跟老婆解释。
花一百两银子,从皇上跟前捡回一条命来,怎么算都值了。
“没想好呢,等朕想好了再治你的罪。”
看着耷拉着脑袋的沈一贯,朱翊钧很想踹上一脚解解气。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虽然崇拜刘邦,但其实也想做文韬武略的英明皇帝。
“朕让你查内承运库之事,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沈一贯瞬间抬起了头,道:“皇上,臣昨日开始翻阅内承运库多年来的账簿。
才发现从嘉靖年间开始,内承运库便开始漏洞百出了。
一直以来,这内承运库都是有两套账本,一本供对司礼监查阅的,一本则是负责供户部、工部、兵部查阅的。
只是时间太短,臣还没能把这些漏洞都汇总出来。”
“陈谷子乱芝麻的账就不必翻了,翻了也没用。
就查自朕登基之后内承运库的账吧。”
“皇上,这样怕是不妥吧?”
“为何?”
“如今朝堂之上,像东阁大学士那般,历经三朝的官员可不在少数,若是不查之前的账,那么就找不到当时的人,找不到当时的人,也就不知道一些纰漏出在了哪里,更不知道这些年来,内城运库到底损失了多少钱,以及有多少钱被人揣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朱翊钧不由长吐一口气:想想这么多年,不知道多少银子流进了一些官员的私人荷包,他又有一种割肉般的痛。
“查!一定要严查到底!”
朱翊钧咬牙愤恨道。